第二卷·第一章
永元六年春,帝都西郊猎场。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陆昭一箭射落高空飞雁,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陛下好箭法!”
“不愧是楚太傅亲授!”
陆昭勒马回身,玄色骑装衬得眉目清俊,已隐隐有了帝王威仪。他看向不远处树荫下懒散倚靠的人影,笑道:“太傅,朕这一箭如何?”
楚唤云嘴里叼着根草茎,闻言掀了掀眼皮:“马马虎虎,比臣当年差远了。”
陆昭也不恼,反倒策马凑近,压低声音道:“太傅,有人递了折子,说玄州边境又见滑族探子。”
“嗯。”楚唤云漫不经心应了声,目光却越过少年天子,落在猎场入口——一袭天青色官袍的季寻之正翻身下马,腰间玉带在日光下莹润生辉。
六年过去,天督府督主兼内阁参事的官威越发慑人,所过之处官员纷纷避让。
陆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睛一亮:“季师来了!”
季寻之行至御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陛下。”
“免礼。”陆昭摆手,“冀州纺织案的卷宗朕看过了,乔家确有勾结滑族走私丝帛之嫌,但证据还不够。”
季寻之微微颔首:“臣已派人去玄州暗查。”
楚唤云突然插话:“乔家那个小儿子,不是刚捐了个五品闲职?”他冲季寻之眨眨眼,“季大人要不要去‘关照’一下?”
季寻之冷眼扫来:“太傅既如此关心,不如亲自去查?”
“别,本太傅忙着教陛下射箭呢。”楚唤云伸了个懒腰,顺手捞过陆昭的弓,“看好了,这一箭得瞄准雁群左翼。”
弓弦震响,箭矢破空,竟是一箭双雁!
陆昭惊叹:“太傅怎么做到的?”
楚唤云把弓抛还给他,笑得恣意:“秘诀就是……”
“手要稳,心要狠。” 楚唤云伸手想摸陆昭的头,赶紧又收回来。
季寻之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入夜,季寻之刚推开天督府的门,就被一股力道拽进去抵在墙上。熟悉的梨花香扑面而来,楚唤云咬着他耳垂低笑:“季大人白日里好大的官威。”
“胡闹。”季寻之偏头避开,“乔家的案子有蹊跷。”
“知道。”楚唤云松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程七刚从玄州带回的消息——滑族人在找六年前川州私兵的幸存者。”
季寻之眸光一凛。川州私兵,是永明帝当年勾结狄人的铁证。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以为那支军队早已瓦解……
“还有人活着?”
“不止活着。”楚唤云指尖点了点信上一行小字,“这人如今在乔家当护院,化名赵五。”
季寻之迅速反应过来:“乔家知情?”
“八成是拿捏着当把柄呢。”楚唤云懒洋洋靠上桌沿,“老乔这些年表面安分,背地里可没少往南境运货。”
季寻之沉思片刻,突然道:“三日后乔府设宴,庆贺乔老太君七十大寿。”
楚唤云挑眉:“哟,这老鳖挺能活啊。”
“你陪我。”
“我?”楚唤云指了指自己鼻尖,“乔家恨不能生啖我肉,我去给他们贺寿?”
季寻之淡淡扫他一眼:“太傅不是说手稳心狠?怕了?”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楚唤云眸中金光流转。他忽然欺身上前,将人压进太师椅里——
“寻之,激将法对我没用。”
指尖挑开玉带,呼吸交缠间,他低笑补充:
“不过陪季大人玩玩……倒也无妨。”
三日后,乔府张灯结彩。楚唤云一袭绛紫锦袍,腰间却配了把镶金错玉的仪刀——正是当年永明帝“赏”的,专用来膈应人。
“乔公,恭喜啊。”他大咧咧往主座一坐,顺手捞了颗葡萄丢进嘴里。
乔老太爷胡子直抖,却不得不赔笑:“太傅亲临,蓬荜生辉……”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骚动。季寻之带着黑甲卫大步而入,官袍肃整,不怒自威。
满座宾客霎时安静如鸡。
“季某来迟。”季寻之微微拱手,目光却扫过厅角一名低眉顺眼的护院,“乔公见谅。”
楚唤云眯眼看向那护院,对方虎口老茧厚重,站姿如松,分明是行伍出身。
“赵五?”他用口型对季寻之道。
季寻之几不可察地点头。
宴至半酣,楚唤云突然摔杯而起:“这酒有问题!”
全场愕然间,他已一把揪住前来换酒的仆役,冷笑:“往酒里掺蒙汗药,乔家待客之道挺别致啊?”
那仆役竟暴起发难,袖中寒光直刺楚唤云咽喉!
“叮”的一声,季寻之的剑鞘格住匕首。几乎同时,厅角那名护院猛地掀桌,纵身扑向侧门。
“程七!”楚唤云高喝。
屋顶骤然破开个大洞,程七带着黑甲卫从天而降,一脚将人踹回厅中!
季寻之剑尖抵住护院咽喉:“赵五,或者说……川州私兵百夫长赵鹰?”
满座哗然!乔老太爷面如土色,哆嗦着指向护院:“你、你不是说自己是逃荒的……”
赵鹰狞笑:“乔老狗,你以为拿捏着老子把柄?”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看看这是什么!”
半块染血的玄铁虎符,上刻“御赐川州”。这是当年永明帝调遣私兵的凭证,持符者可号令散落各州的残部!
电光石火间,赵鹰竟将虎符掷向烛台!
“不好!”季寻之飞身去拦,却见楚唤云长刀出鞘,寒光过处,“当啷”一声,虎符被刀背击飞,稳稳落在楚唤云掌心。
赵鹰趁机撞破窗户逃窜,程七刚要追,却被楚唤云拦住:“让他跑。”
季寻之蹙眉:“你故意的?”
楚唤云摩挲着虎符上干涸的血迹,忽然笑了:“季大人,钓鱼得放长线。”
厅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京兆尹带着衙役匆匆赶到。楚唤云顺手把虎符抛给季寻之,扬声喝道:“乔家勾结滑族,私藏叛军,给本太傅抄家!”
乔府抄家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帝都是。
天刚蒙蒙亮,内阁值房里已灯火通明。季寻之将染血的半块虎符放在案上,指尖轻点其上的川州铭文。
“这虎符是永明帝私铸的,不在兵部存档。”他抬眸看向对面翘腿喝茶的楚唤云,“赵鹰能保存六年,背后必有人指使。”
楚唤云慢悠悠吹开茶沫:“乔家不过是个钱袋子,真正想找这玩意儿的……”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滑”字。
南境滑族!季寻之眸光一沉。六年前川州私兵覆灭时,确实有部分残部逃往南境。若滑族得到这半块虎符,再暗中集结那些亡命之徒……
“报!”谢存匆匆推门而入,“督主,赵鹰的尸首在玄水河畔被发现!”
楚唤云挑眉:“死了?”
“一剑封喉。”谢存递上验尸格目,“但奇怪的是,他怀里还揣着这个……”
一块滑族祭司才有的骨牌,上面刻着诡异的蛇形图腾。
季寻之与楚唤云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可能。
“调虎离山。”季寻之冷声道,“赵鹰是饵,真正的虎符持有者另有其人。”
楚唤云突然起身:“程七!”
黑影从头顶翻下:“世子。”
“去查乔家近半年所有往南境的货船,尤其注意……”他眯了眯眼,“运棺材的。”
“是!”
“他从哪出来的??” 季寻之懵了。
“季大人猜猜?”楚唤云张扬地笑着。
三日后在玄州边境,一队商旅缓缓通过关卡,为首的虬髯汉子递上路引:“冀州乔氏商行,运丝绸去南境。”
守关士兵检查货车时,忽然被最后那辆蒙着白布的板车吸引:“这装的什么?”
“老家病死的仆役。”汉子叹气,“主家仁厚,让运回故土安葬。”
士兵用枪尖挑开白布,赫然是具黑漆棺材!正要开棺查验,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急报!关闸落锁!”
一队黑甲骑兵飞驰而至,为首之人高举令牌:“天督府办案,所有人原地待查!”
虬髯汉子脸色微变,袖中寒光乍现!
“锵”的一声,程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动一下试试?”
与此同时,棺材盖猛地从内部被踹开!一个瘦小身影闪电般窜出,却被季寻之早就埋伏在侧的弩箭逼退三步——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中紧攥着另外半块虎符!
“果然。”楚唤云的声音从官道尽头传来。他策马缓行,腰间仪刀金玉叮当,“赵鹰拼死保住的不是虎符,是你这个儿子。”
少年目眦欲裂:“狗官!还我爹命来!”
他袖中突然射出三道银光,直取楚唤云面门!
电光火石间,季寻之的剑鞘横空扫落暗器。
楚唤云却已纵身下马,一掌劈向少年腕骨,“你小子身手可以啊。”
虎符脱手的刹那,少年突然狞笑:“晚了!”
远处山巅骤然亮起火光,一道火箭直射苍穹!
“烽燧信号……”季寻之脸色骤变,“滑族要闯关!”
仿佛回应他的判断,玄水河对岸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黑压压的滑族军队如潮水涌来,当先一排木筏上,赫然立着个戴青铜面具的祭司!
楚唤云一把拎起少年衣领:“你们和滑族约好的?”
少年啐出一口唾沫:“滑族大祭司说了,虎符现世之日,就是你们大周灭国之时!”
“屁话真多。”楚唤云反手敲晕他,转头对程七喝道,“带虎符先走!”
季寻之已吹响警哨,边境守军迅速集结。他拽住楚唤云手腕:“你也走,这里我来挡。”
“季大人。”楚唤云突然贴近他耳畔,在箭雨呼啸中轻笑,“你忘了我说过什么?” ——手要稳,心要狠。
长刀出鞘的寒光映亮两人眉眼,他纵身杀入敌阵的背影,与六年前潼关城下一般无二。
文华殿上,陆昭猛地摔碎茶盏:“滑族敢犯边?”
兵部尚书跪地急报:“玄州关隘遭袭,幸而季大人提前布防。但……”
“但什么?”
“楚太傅追击滑族祭司,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天子一拳砸在案上,竟震得砚台跳起:“备马!朕要亲征!”
“陛下不可!”满朝文武吓得伏地劝阻。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寻之风尘仆仆踏入,官袍下摆沾满血泥,手中却高举一块完整拼合的虎符。
“微臣,前来复命。”
陆昭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御阶:“太傅呢?”
季寻之喉结动了动,从怀中取出一支染血的梨花。
“他让臣转告陛下……”
“边关的梨花,开得比帝都好看。”
滑族退兵的第七日,季寻之仍驻守在玄水关。
案头的军报堆了半尺高,他却盯着手中那支干枯的梨花出神——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却仍能看出曾被鲜血浸透的痕迹。
“督主。”谢存轻叩门框,“冀州来的加急文书。”
季寻之收敛心神,展开信笺。是程七的笔迹:楚大人踪迹已现,南境‘鬼市’有滑族祭司出没,疑与虎符有关。另,梨花无恙。
指尖在最后四字上摩挲片刻,季寻之突然起身:“备马,去鬼市。”
谢存大惊:“可陛下命您坐镇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