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寻之抬眸看他。烛火在那双凤眼里跳动,映出楚唤云眉宇间英气揉杂着悲伤。
"你待如何?"
"自然是谢恩。"楚唤云旋身取下墙上挂的玄铁弓,"明日早朝,我亲自去讨个驯鹰的恩典。"
弓弦铮鸣,惊落檐下一片积雪。
五更鼓刚过,楚唤云就候在了乾元殿外。玄甲未佩剑,只袖中笼着支白玉笛——正是那日用竹笛改的。
"太傅来得早。"陆昭从御辇上下来,目光在那支笛子上停了停,"可是有要事?"
"臣请旨重训金翎卫。"楚唤云躬身行礼,"北境多鹰隼,旧哨谱不顶用了。"
陆昭的指尖在龙纹袖口摩挲:"太傅要多少时日?"
"三月足矣。"楚唤云抬眼一笑,"正好赶上陛下万寿节,臣想着...训支新曲。"
君臣视线相接,默契得仿佛回到当年考校功课的时光。陆昭忽然伸手扶他:"朕记得太傅当年是用的《破阵乐》。"
"这回换个新鲜的。"楚唤云顺势起身,白玉笛在掌心转了个花,"叫...《太平引》如何?"
季寻之立在阶下,看着朝阳为二人镀上金边。楚唤云玄甲上的云纹映着晨光,恍若当年那个手把手教小团子挽弓的玄衣少年。
散朝后,楚唤云在宫门外逮住了偷吃糖葫芦的程七。
"主子!"少年慌忙把糖葫芦藏到背后,"兵部刚送来新制的鹰哨..."
"不急。"楚唤云顺手顺走一串糖葫芦,"先去趟西市。"
季寻之在巷口拦住他们:"你要的驯鹰人,已经安排在别院了。"
"季大人办事就是妥帖。"楚唤云把糖葫芦塞给他,"尝尝?老刘头的手艺,昭儿小时候最爱这口。"
山楂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季寻之望着楚唤云哼着小调的背影,忽然道:"《太平引》是亡国之音。"
"所以才要改调啊。"楚唤云回眸一笑,眼底映着满城春光,"旧谱翻新声,不正是咱们的拿手好戏?"
微风拂过,吹散一地落花。程七看着两位大人并肩而行的身影,突然觉得嘴里糖葫芦更甜了。
初夏的蝉鸣扰得人昏昏欲睡。陆昭支着下巴坐在御案后,朱笔在奏折上洇出个小小的红圈。
"陛下。"季寻之将冰镇的酸梅汤轻轻放在案头,"楚大人托臣带话,今日的骑射课..."
"朕知道。"少年天子突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太傅又去西市买糖人了是不是?"
季寻之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昨日楚唤云确实说过,西街新来了个会吹糖人的老匠人。
"季师也尝尝?"陆昭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只晶莹剔透的糖马,"朕让暗卫跟着太傅买的。"
糖马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鬃毛处还特意点了朱砂——和当年楚唤云送给小太子的第一件礼物一模一样。
季寻之接过糖马,指尖沾了点化开的糖霜:"陛下,楚家军的改制方案..."
"朕批了。"陆昭舀了勺酸梅汤,"就按太傅说的,三年为期。"他忽然眨眨眼,"不过季师得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讲。"
"下月初三母后寿辰,太傅要是再敢用剑舞编排《霓裳羽衣曲》..."少年天子晃了晃糖马,"朕就告诉他姐姐他珍藏的春宫图在哪。"
校场上尘土飞扬。楚唤云单手执弓,三支羽箭破空而出,将百步外的柳叶钉成一串。
身后传来清脆的击掌声,陆昭不知何时已站在箭垛旁,明黄常服上沾着几点草屑。
"陛下怎么来了?"
"来讨教箭术。"陆昭接过长弓,指尖在弓弦上一拨,"听说太傅要把金翎卫的训鹰术教给羽林军?"
楚唤云随手摘了片柳叶叼在唇间:"陛下舍不得?"
"朕是怕他们学不会。"少年天子拉满弓弦,箭矢却故意偏了三寸,"就像这箭,太傅的绝技,旁人哪能轻易学去?"
柳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楚唤云突然伸手扶正陆昭的肘弯:"陛下错了。"他贴着少年耳畔轻声道,"臣的绝技从来不是箭术。"
弓弦震颤,第二箭正中红心。
暮色中的天督府飘着糖醋鱼的香气。季寻之推开书房门时,楚唤云正赤脚蹲在太师椅上摆弄个鎏金鸟笼。笼里关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脚环上刻着北狄文字。
"程七从太液池逮的。"楚唤云头也不抬地递来张字条,"看看这个。"
字条上是潦草的北狄文,季寻之扫了一眼就皱起眉:"他们要查陛下饮食喜好?"
"有意思吧?"楚唤云戳了戳鸽子的小脑袋,"这小家伙往北飞了三次,次次都绕道兵部尚书府。"
季寻之将字条凑近烛火:"你打算如何处置?"
"当然是以其人之道..."楚唤云变戏法似的摸出包蜜饯塞进鸟笼,"明日让昭儿亲自喂它。"
鸽子欢快地啄食着果脯,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君臣博弈的棋子。
季寻之看着楚唤云得意的侧脸,突然伸手抹去他颊边沾着的糖霜:"陛下今日问我,太傅的绝技究竟是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季寻之指尖在他唇畔停顿,"是能把毒药裹上糖霜的本事。"
楚唤云大笑,笑到整个人栽进季寻之怀里。窗外月光如水,照得那笼中白鸽羽翼生辉。
太液池的荷花初绽时,陆昭命人在水榭摆了冰鉴宴。楚唤云踩着满池碎金晃进来,正撞见季寻之在教小皇帝打双陆棋。
"太傅来得巧。"陆昭指尖棋子"啪"地落在玉盘上,"季师连输三局了。"
季寻之默默将鎏金骰子推过去:"臣不擅博弈。"
"胡说。"楚唤云顺走冰鉴里的葡萄,"当年,你可是连赢我十八局。"他忽然倾身按住棋盘,"陛下可知季大人赌注是什么?"
陆昭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每赢一局,我便替他值夜半宿。"
季寻之突然起身,"楚大人记错了,是十九局。"
水榭里倏然静了。楚唤云捻着葡萄的手停在半空,忽而大笑:"是了,第十九局你让我半子。"他转头看向陆昭,"就像陛下上月让户部那老狐狸半成粮税。"
冰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少年天子的神情。陆昭执起碧玉盏,盏中梅子汤映着池水粼光:"太傅觉得朕让多了?"
"臣只觉得..."楚唤云指尖轻叩棋盘,"该在骰子里灌铅。"
入夜,季寻之在藏书阁逮住偷吃冰酪的楚唤云。"兵部往北境运的骰子,是你动的手脚?"
"不过添点彩头。"楚唤云舀了勺冰酪递过去,"尝尝?昭儿特意赏的荔枝味。"
季寻之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陛下今日问起当年的军粮案。"
"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季寻之展开卷宗,"楚侯当年自掏腰包补的亏空。"
月光漏过窗棂,将泛黄纸页上的朱批照得狰狞。楚唤云忽然用银勺敲了敲冰鉴:"明日你陪昭儿去趟大相国寺。"
"为何?"
"太后要在佛前供盏长明灯。"楚唤云眼底闪过狡色,"灯油里掺了南海沉香。"
大雄宝殿的檀香熏得人睁不开眼。陆昭执香跪在蒲团上,忽听身后"咔嚓"一声脆响。
"季卿?"
"臣失仪。"季寻之将踩碎的佛珠拢进袖中,"这檀木珠...似乎被虫蛀了。"
方丈慌忙上前:"此乃暹罗进贡的..."
"无妨。"陆昭含笑插好线香,"朕看后山那片棠梨开得正好,季师陪朕走走?"
棠林深处,季寻之将佛珠碎片呈上。裂纹处重整拼合显示出北狄文字。陆昭捻着残珠轻笑:"太傅连佛祖都敢算计?"
"是佛祖慈悲。"季寻之望向山门处飘动的经幡,"点化迷途之人。"
山风穿林而过,楚唤云正在寺门外逗弄小沙弥:"小师父,借木鱼一用?"
他敲着木鱼唱起边关小调,玄铁护腕下隐约露出缠着纱布的伤处。昨日那盘双陆棋,到底还是让某只狐狸逮着破绽挠了一爪子。
暮色中的楚府飘着药香。季寻之推门进来时,楚唤云正赤着上身给自己换药。
"昭儿赏的雪肌膏?"
"哪能啊。"楚唤云龇牙咧嘴地系绷带,"程七从太医署顺的..."他突然噤声,因着季寻之的指尖正抚过他的后颈。
"兵部运往北境的骰子里,装着火器图纸。"季寻之突然道,"你早知他们会在佛珠做手脚。"
楚唤云顺势枕在他膝上:"季大人不也早知那盘双陆棋少颗棋子?"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季寻之将药膏抹在他心口处:"那颗白玉棋子,在陛下手里。"
窗外飘起细雨,楚唤云望着梁上悬的琉璃灯,忽然哼起白日里的边关小调。季寻之的手指顿在他心口旧疤,那里新结的痂像枚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