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珩拿着令牌走进村中,寻到了他舅舅安排的人,自此他便在白溪村住下。
他觉得自己除了那一身学识就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所以便设立了学堂,教村中的孩童读书识字,而他先前学的那点医术也得以发挥作用,村中偶尔有点小病也都找他看了。
“裴夫子,我这刚采了些新鲜的蔬菜,您拿点。”
魏珩下了学便会沿着乡间的土路上慢慢走回家,这时乡亲们都会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顺便给他塞些自家的瓜果蔬菜。
“多谢了,郑大娘。”接过篮子,里面的蔬菜绿油油的,叶片上还带着水珠。
“没事,上次俺家狗子发烧还多亏了裴夫子你呀,你才是我们村的大善人。”
郑大娘有些感概,裴夫子不仅免费给村里人看病,还教村里孩子读书,也不要银子,就要点蛋肉做那什么,对,束脩。
“郑大娘言重了。”
郑大娘也不懂这些读书人嘴中的话,只是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魏珩走回家中时,怀中又多了不少的瓜果,他到厨房放下,虽然他之前不会做饭,不过现在也从大妈大娘们那里学了点,做是会做了,味道嘛,一般,自是没有他做的好吃。
在村中他已然待了有近两年的时间,这村子偏远,就连西岭城中都没有他的通缉令,是以他早已换回了自己的面容。
他习惯于洗漱完便倚在床上翻那几本医书,膝盖处隐隐又有些刺痛,他放下书揉了揉,起身来到了窗前,此刻的天已经黑的彻底,无一丝月光的流泻,空气中有点闷闷的,远处隐有雷光闪动。
明日怕是要下大雨了,不过他需要进城买些纸,学堂中的纸不够用了,得跟赵大哥说一声。
他关紧窗户,回了床铺,只是膝盖上的痛楚在不断加剧,他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今夜怕是无法安眠了。
膝上的疼痛与困倦在不断拉扯着,让他有些昏沉,处于半梦半醒间,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一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因为缺少睡眠而发胀的脑袋,他缓了缓,起身打开窗,此刻外面果然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连绵的阴云覆满天空。
魏珩洗漱完换好衣服,撑开油纸伞踏入了雨幕之中,烟雨袅袅,在青山绿水间,有村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雨中劳作,也有孩童调皮地在细雨中玩耍,一切都是如此的静好。
“砰砰砰”木门被拍响,静等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魏珩脸上带了温和的笑容。
“赵大哥,能麻烦你送我去城里一趟吗?”
“行,裴先生你先等会儿。”
赵大哥快步去了一边的棚屋,赶出了一辆牛车,与一般的不太一样,这辆牛车上还加了棚子,可以遮风挡雨。
魏珩撩起衣摆,扶着牛车往上爬,坐到上面时才喘了口气,揉了揉腿,油纸伞收拢立在一边,滴着水。
“裴先生,腿又疼了?”赵大哥一边赶着一边说。
“是啊,每次雨天都会疼一次,习惯就好。”魏珩笑着靠在支着棚子的支柱上,微微阖着眸子小憩。
“裴先生要照顾好自己,有些跑腿的事可以托我们去办,没必要自己跑一趟。”
“今日学堂放假,反正闲来无事,去城中逛逛也好。”
“也是,多看看也好。”
话题结束,魏珩耳边只余下车轱辘行进的声音,还有沙沙的雨声,颠簸的路途让他愈发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珩儿,来,多吃点。”
魏珩低头看着碗中的菜,抬眸是母后那温婉的笑颜,他眼眶瞬间湿润了几分,脸上扯出了笑容。
“阿妍,怎么不给我也夹点。”
再次听到这威严中又夹带了几丝幼稚的声音,眼泪确实落了下来。
父皇与母后一向来恩爱,他在私下里也从未摆过架子,在他们这里没有什么天子君臣,只是很简单的家人,若是没有这些身份束缚,或许他们会很幸福。
“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发生什么了,跟你母后说说。”
柔软的帕子在脸上不停地拭着,还有温柔的声音在不停安抚着他,让他的眼泪更加控制不住。
“咳咳,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大好的仲秋节,不吉利不吉利,来喝一杯。”
皇帝的前半句话刚出口,就被皇后瞥了一眼,立马转了话锋,开始打哈哈。
“没,我只是高兴。”
魏珩缓了过来,看着眼前两张和蔼的面容,满月的清辉洒落,就算没有宫灯,也能将栖凤宫的小苑照亮,这是他们仲秋的习惯,摆一桌饭菜,在苑中的桂树下赏月。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里面的酒液澄澈,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是母后亲手酿的酒,酒杯刚刚碰上唇,周遭的一切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明亮的圆月逐渐蔓延上鲜红,桂树从枝叶开始燃起点点星火,熊熊烈火吞噬了高大的树,不断有燃烧的黑色枝杈掉落,火焰自此开始点燃周边的一切。
父皇的胸口被长剑洞穿,鲜血染满了的衣服,地上也是大片大片的红,母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周围嘈杂的声音,这一切让他麻木,他愣在原地像是生了根一般。
场景转换,他穿着囚衣身处于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腐朽腥臭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那种极致的疼痛似乎再次爬上他的身体,他环抱着腿,似是想要将自己蜷在一起。
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声,在这空寂的幽狱之中,那点声音被无限放大,魏珩攥紧了衣服,缓缓抬起头。
昏暗的牢房中多出了一个人,一身白袍与这脏污的地方格格不入,就算没看清他的脸,魏珩也一下便认出了对方。
身上的那些疼痛仿佛都消散,他快速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他身上那淡淡的草药味安抚着他内心的不安和伤痛,声音还有些颤抖。
“易寒……”
“真麻烦,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听着耳边熟悉的清冷声音,还是那般直接的话语,却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他埋在对方的肩头,轻轻蹭着。
但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消失,魏珩有些惊慌地抬头,看到的是他们分别那天的他驾马而去的背影。
他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是如何的,但看到那身着铠甲的人身上被长箭贯穿时,他只觉得心口剧痛,似乎要喘不过气来,浑身似乎坠入冰窟。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他艰难地往前,想要碰触对方倒下的身躯。
“不要……”
“裴先生,到了,您这是怎么了?”赵大哥关切地拍了拍倚着小憩的人,他的眼角还带着浅浅的泪痕。
“唔……到了,没事,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魏珩动了动肩膀,靠久了还有点酸,手指抚上眼角,是湿润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梦到这些,或许是昨日一夜未眠,思绪混沌罢了,只是那最后的场景……他还是十分在意。
“赵大哥,你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车,撑开了油纸伞,立于这蒙蒙细雨中,眼神有点飘忽。
赵大哥似乎想不明白像是裴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竟也会相信这种玄之又玄的事。
“这,按我们这里的说法,大概是相反的吧。”
赵大哥斟酌着回答,看了眼裴先生的忽然就放晴的脸色,松了口气,想来刚刚他应该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或是重要的人出事了。
“谢谢。”
魏珩轻声道了句谢,执伞进入了城中,街道上是热闹的人群,但他的目光却被城中那些阴暗角落里多出许多衣衫褴褛且骨瘦如柴的人所吸引。
他摸出了几枚铜板,在路边小贩那边买了几个包子,走到了两个瘦弱的小孩身侧,紧紧搂着小女孩的男孩满目希冀地抬头看着魏珩。
“给,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魏珩蹲身,将油纸包的包子塞到两个孩子怀中,男孩快速地将油纸扒开,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掰了点,喂到了虚弱的小女孩嘴中。
“妹妹,醒醒,我们有热乎的包子吃了。”
“嗯……好吃的包子,哥哥也吃。”
“好,哥哥也吃。”小男孩眼里闪着泪光,和小女孩分吃了那个肉包子。
“谢谢,谢谢公子。”
“谢谢哥哥。”小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们怎么会来这儿,发生什么事了?”魏珩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小女孩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们的父母本是宁州城中的一家小商户,可两年前那场大旱让宁州成了寸草不生之地,朝廷不赈灾,粮价节节高升,我们待不下去便离开,父母也在逃亡路上为了救我们被其他灾民给……”
男孩似乎说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小女孩也感受到了什么,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擦着他的脸。
“哥哥,别哭。”
魏珩微微蹙眉,宁州离此处甚远,这灾民甚至逃难到了忻州,这两个小孩无父无母,又该如何活下去,他有些不忍,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
“你们愿意跟我回去吗?”
“公子说真的吗?”
男孩似乎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懵了,现在这个世道竟还有人愿意多养两张嘴。
“自然。”
“多谢公子。”
男孩不停地在地上磕着头,小女孩也懵懵的,只是跟着哥哥一起磕头。
“好了,头都磕青了。”魏珩将两个孩子扶起,转头看向身后正满脸无奈看着他的赵大哥。
“赵大哥,你能帮我照顾这两个孩子吗?”
“唉,裴先生心善,但也不能总是如此。”
赵大哥叹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发善心做的第多少件好事,村中有孩子吃不起饭读不起书他便会照拂一二,城中的那些乞儿他也会偶尔去施粥照顾他们,现在又要带两个孩子回去,下次不知道又会干什么。
“他们父母双亡,活不下去的,既然见到了,便不能不管。”魏珩低头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
“公子,我们可以帮你做事的,打扫做饭我都会。”男孩有些紧张地攥着魏珩的衣袖。
“别担心。”魏珩安抚了一下男孩,再次转头看向赵大哥,给了他点银子,“赵大哥,麻烦你带他们去好好洗个澡,买点合身的衣服。”
“行吧,裴先生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无事。”
赵大哥正打算带人走,街上突然来了官兵,将百姓行人驱向两侧,魏珩看着官差衙役,下意识有些紧张,不过他清楚大概与他无关。
带着异域风情的车队在街上驶过,两旁的百姓都议论纷纷,谈论着这奇异的场景。
“这是什么情况?”
听到了魏珩的疑惑,旁边的热心吃瓜百姓热情地回答。
“这是蛮夷的议和车队,路经咱们这里,听说是被镇远军差点打到老家,这才屁滚尿流地来求和呢。”
“真厉害。”
魏珩没有旁边人的激动和兴奋,只是垂着眸,眼中带上几分笑意,但还有几分担忧,不知道他在那里如何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会受伤吗,肯定会的吧。
“对吧对吧,尤其是那位玉面将军,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嘶,什么来着,反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老是说他的故事,很厉害。”
车队已然缓缓过去,魏珩虽然面上不显,但也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先快步去了卖纸的地方。
“裴先生,又来买纸。”老板十分热情地招呼。
“是啊,还是老样子。”他掏出钱袋,给了银子。
“好勒,都给你装好了。”老板利落地将一大捆纸放在桌上。
“多谢。”
他又在这里等了会儿,赵大哥就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洗漱完,两个孩子也露出了原来的样子,虽然瘦了些,但那模样却十分端正漂亮,男孩还有些不自在地攥着衣角,小女孩却因为穿了新衣服笑的开心。
“让公子破费了。”
“以后喊我先生就可以了。”
“先生,我叫柳忆安,我妹妹叫柳忆梦。”男孩拉着身边的小女孩,柳忆梦甜甜叫了声,“大哥哥。”
“咳,忆梦。”柳忆安扯了扯她,使了个眼色。
“没关系,想怎么叫都可以。”
“谢谢大哥哥。”柳忆梦冲着自己哥哥眨眨眼,调皮笑了笑。
“裴先生,咱们是直接走吗?”赵大哥拿了纸,走到几人身边。
“去茶馆吧,休息一下。”
魏珩看了眼此刻的天空,雨已经停了,阳光破开浓云洒落,他拿着伞走向了茶馆的方向。
茶馆中的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说着那位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的故事。
“大哥哥,那个故事里的将军好厉害,我也想像他那么厉害。”柳忆梦手上拿着糕点,嘴角还沾了点渣子。
“嗯,咳咳……”听了前半句魏珩还觉得没什么,后半句差点让他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忆梦想要学武吗?”
“想,可以保护哥哥,对,还有大哥哥你。”娇小的女孩十分认真地点着脑袋。
“妹妹,你哥我可以保护好你的。”柳忆安有些无奈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可是哥哥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来这里的路上被好多人欺负。”柳忆梦忿忿不平地握拳。
“咳咳,给你哥留点面子。”柳忆安挤眉弄眼,真想直接捂住她的嘴让她别说了。
“害,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的。”赵大哥笑着拍在柳忆安的肩膀上。
一直到说书先生说完一回,喝着桌上的茶水休息,魏珩才起身向他的方向走去。
“先生,你讲的这位将军叫什么名字?”
魏珩虽然不清楚这位人们口中的将军是谁,但听到说书先生嘴中那个英姿飒爽的人,便不自觉地会联想到他,他没有真正见过他动手的模样,但他想,像他那样厉害的人,该是这样的。
“这倒是不清楚,不过似乎是姓易。”
“多谢了。”魏珩笑着将几枚铜板放到了说书先生桌上。
“大哥哥是问什么?”柳忆梦懵懂地问着。
“没什么,回去吧。”
几人坐着牛车回了白溪村,因着家中多了两个小孩,魏珩请人帮忙多搭了两个卧榻,可以让他们休息。
柳忆安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却十分活络,在魏珩去厨房做饭的时候主动包揽了活,他家中衰落后母亲病重,这些活都是他干的,而妹妹则在一边打下手,两人配合的十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