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之中,林业被罢了官,抄了家,只得居住在一座普通的宅院之中,但屋子中的摆设却与这宅子的装修格格不入,具是价值连城的物件。
他手中盘着一串菩提珠,抬眼看向对面那个一身黑衣的人。
“今日之事,还请代我向你家大人道一句谢。他的恩情我记下了。”
林业至今仍旧记得在被抄家前一夜见到那些东西时的心惊肉跳。
是夜,林业正安睡,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潜入。
习武之人的感官敏锐,他察觉到了,抬手拔出挂在床侧的剑,指向了那个黑衣人,但是他却不闪不避,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惊慌。
“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主上的命令,必要时助你。”他抬手将一个包裹丢到了林业怀中。
“这是皇帝的暗卫塞到你书房之中的,你可以自行处理。”
林业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径直来到了书桌前,点燃了灯烛。他打开包裹将里面的内容一一翻看,拿着纸张的手开始颤抖。
他的神色一时之间在惊恐、愤怒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转变。
那包裹里有书信,有自制的龙袍冠冕,处处都昭示着拥有这些的人想要造反的心思。
小皇帝这是要……对他赶尽杀绝啊!
他恢复了镇静,收起了那些东西,他留了几分心思,若是这些东西要起作用,那皇帝便要找理由来搜查他的府邸,那他会寻什么理由?
又或许,这只是那位的挑拨离间之计,一切皆看随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也该多做一些准备。
“你家主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他微微拱手一礼。
再抬头时,眼前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松了口气,冷冷地看着手中的包裹。
他拎着它出门,将那些信件与衣服冠冕统统丢入了火堆中烧尽。火光吞噬着那些东西,映在他的眼中明灭不定。
“自会如实告知主上。也请林大人万事小心。”话毕,他一拱手,然后身影快速移动,离开了这里。
“就算离了盛京,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皆在他的掌握之中,易子煦,当真厉害。”林业闭着眼,手中转动着珠子。
“梁荀这小崽子怕是再学个八辈子也斗不过这位手眼通天的主,这梁朝怕是要易主了。”
他话里带着几分可惜,不过话锋一转,语气又有了几分幸灾乐祸,“不过,这又与我何干。这梁朝到了他手上,指不定还要好上几分。”
栖凤宫中。
槿月端着茶点放在桌上,她微微垂着脑袋,小声说着:“娘娘,林指挥使因为失职,已经被陛下罢官抄家了。”
孟雅娴指尖捻着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瞬间黑白之势易形,白子以势不可挡之势将黑子围困。
“不错,也不枉我做这一场戏。”
槿月垂着头,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娘娘,陛下如此真心待您,您又为何要如此?”
“呵——,真心?自古以来,哪个男子的真心靠得住?感情,便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孟雅娴把玩着手中的白子,垂着眼,这个道理,便是父亲教给她的,也是难得她认同父亲的。
“若是当真如娘娘所说,那娘娘又为何要处处帮着易大人。”槿月有些忿忿不平,她家娘娘现在都还念着这负心人。
孟雅娴笑着轻叹一声,指尖轻点了一下这个自小便一直陪着自己的丫鬟的脑袋。
“傻丫头,你这脑瓜子里怎地全是这些。我助他亦是在助我自己,你可明白。”
孟雅娴拿了快茶点,塞进了小丫头嘴里,槿月嚼着糕点,大大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
“多疑、能力平平且独断专行。这便是我对陛下的评价。”
槿月好不容易咽下茶点,舔了舔唇边的糕点渣,便听到自家娘娘这番评价,吓得呼吸都静了一息。
“若是他大权在握,那么我便永远只能是依附于他的笼中雀。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阿娘用自己的死告诉我,这是绝不可行的。”
一想到自己的人生要再次被另一个男子摆布,所有生活都围绕着他,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生活。
孟雅娴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那枚白子被她紧紧攥在了手中,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掌握。
“但倘若是他,以他的行事,绝不会选择谋朝篡位,而是挑选一个新的傀儡。我会说服陛下,在我名下记一位宗室子弟,届时……”
她没有说完,而是抬手收起了棋盘上的棋子。
届时,她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她很清楚,以他的身体,活不了多久,到时她便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人生。
想到此,她忽的想到一处,林业一事的处理,与他往日的处事风格倒是大相径庭。
她借人之手给他送了林业的把柄,以往他怕是会直接以此威胁林业。现在却是将自己隐在幕后,利用陛下的多疑,使他们彻底决裂,让他心甘情愿地站在他的阵营。
不得不说,若是她,她也更倾向于他如今的行事。毕竟,有些事还是应该将自己摘干净,至少明面上不会太难看。
“娘……娘娘。”槿月捂着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怎么,怕了?”孟雅娴轻笑一声,手上已经将棋盘收拾干净。
“自然不是。无论娘娘想做什么,槿月都会跟着您。”
孟雅娴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这个丫头性子纯真,也是如今唯一肯真心待她的人了。
“陛下驾到——”
尖利的通报声响起,孟雅娴迅速收敛了表情,挂上了温柔得体的笑意,槿月没有自家主子那份定力有些许的慌张,不过也是快速低头退到一侧。
梁荀大踏步进入,他的脸上带着烦躁与几分戾气,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才舒缓几分。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同臣妾说说。”
柔软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压在穴位上,梁荀微阖着眼,全身放松地倚在她的身上。
“朕不过是罢免了一个指挥使,那些老家伙的折子却一本接一本地往上递。左一口劳苦功高,功过相抵,右一个罪不至此,罚之过甚。”
他一把扫落了桌案上的棋篓,棋子洒落一地,孟雅娴面不改色,眼中却闪过一丝心疼。
“这不就是在指责朕做错了!朕乃是天子,九五之尊,朕所为又岂容他们置喙!”
“陛下息怒,那些大人们定是不解您背后的深意才如此。”她抬手斟了杯茶,捧到了他的面前。
“还是娴儿体贴,懂得朕。”他接过茶水,饮尽。
“陛下,如今刚刚入了夏,玉荷池的荷花想必已经开了,不若陪臣妾去走走,就当散散心。”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的肩上,做出一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
如清泉流淌般的声音让他消了火气,他抬手捋了捋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好,都依你。”
玉荷池的廊道上,清风吹皱了一池碧水,各色的荷花轻轻摇晃,孟雅娴任梁荀牵着走。
不远处传来嬉笑的声音,一叶扁舟游于湖上,几个姝丽的少女正轻笑,纤纤玉指拂过绿荷红花。
孟雅娴抬眸往那侧望去,蓦地瞧见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少女,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尽是青稚与鲜妍,而她却已经……
她下意识瞥向梁荀,见他也被此吸引,心中冷笑一声,果然……
那些话不过是甜言蜜语罢了,当她容颜逝去之时,一切也就不作数了。也是,她的年岁本就长陛下许多,又如何比得上这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娴儿,泛舟湖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如我们一同去?”他拉了拉她的手,脸上带了几分兴致。
“陛下方才倒是瞧得入迷,怕是早已忘了臣妾。陛下还是同妹妹们一起吧。”
她做出了一副撒娇吃醋的小女儿姿态,惹得梁荀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啊,连这点小事都醋。”
他此刻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她的身上,因为这端庄大气下难得的醋意。
“参加陛下,参加贵妃娘娘。”
几个少女已经下了舟,来到近前,向着二人规矩行礼。
梁荀的目光越过她们,转向了秦天,秦天会意,低声说着,“这几位都是宜兰殿的小主,容婕妤、嫣美人和乔答应。”
“起身吧。你们方才惹得娴儿不悦,自今日起便在宜兰殿禁足三月吧。”他口吻随意,仿佛只是在处置几样物件。
三人听此皆白了脸色,却只能勉强扯着笑脸行礼,“嫔妾遵旨。”
孟雅娴敛着眸,神色不明,手中的帕子却被死死攥着。明明是他自己被美色所吸引,却将错误全然怪在了旁人的身上。
“娴儿,走吧,去泛舟。”
梁荀的声音让她回过神,她扬起唇角,面上带了几分得意,冷冷扫了一眼那三个妃嫔,亲昵地挽着梁荀的手臂上了已经备好的画舫。
画舫外的景色缓慢流淌而过,她却没有什么兴致,只是附和着梁荀随兴而做的诗词。
心中却是腹诽,这做的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诗句,就算是民间私塾的夫子听了,怕都要狠批一通。
“娴儿,今日难得空闲,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虽是询问,但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她只是轻笑,“自然。不过臣妾棋艺不佳,还请陛下手下留情。”
桌上的棋局开始,梁荀下得迅速,孟雅娴拿起白色的棋子,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抬手犹疑着不知该下在何处。
如此漏洞百出的攻势,她一眼便看破全局,但她不能赢。只得在几个位置犹豫,最后落在那个错误的地方。见到梁荀那副松了口气的神色,心中只有嘲讽。
在她的步步退让之下,梁荀毫无疑问地赢得了棋局,她有些沮丧地扔了白棋,“陛下欺负臣妾。”
“娴儿这棋艺还有待提高啊。”他脸上有着洋洋得意。
“陛下说的是。”
自画舫上下来,孟雅娴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梁荀才松了紧绷的神经,任谁捧了一天的臭脚都要精疲力尽。
她倚在贵妃榻上,只觉得没有梁荀在,整个栖凤宫中都明亮了几分,神清气爽。
槿月贴心地将一颗荔枝喂进了自家娘娘的嘴中,孟雅娴愉悦地眯起眼。
“槿月,今日宜兰殿那三位受了无妄之灾,吩咐人赐些东西给她们,权当补偿了。”
“是。娘娘如此心善,想必她们会念着您的好。”槿月笑眯眯地说着。
“就你嘴甜,她们不记恨我就算好的了。”
宜兰殿中。
容婕妤与嫣美人跪在地上,栖凤宫的掌事嬷嬷只见她们二人,目露不悦。
“乔答应在何处,贵妃娘娘亲自赏下的东西,她也敢摆谱。”
“吴嬷嬷,乔妹妹她不慎失足落入了荷花池,如今,如今还在床上昏迷不醒。”嫣美人鼓起勇气上前。
“吴嬷嬷,如今我们被禁足在宜兰殿,烦请您帮忙请个太医,给她看看。若是当真出了人命,也不好不是。”
容婕妤讨好地笑着,将一支金钗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吴嬷嬷斜她一眼,将那钗子掷在了地上,珠花散落,“惹怒了贵妃娘娘,便好好受着。”
那些昂贵的赏赐品被齐齐摆放在桌上,面前的门被重重关上。
*
连州入了夏,也便进入了雨季,水道已然开拓完毕,堤坝的修筑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但由于雨水的增多,原先预计的进度也慢了下来。
在堤坝进度停下的空闲中,易寒便同何绪商议起水渠的建造,还有农具的改进。
仅仅只是三月的时间,连州就焕然一新,新式的农具、即将竣工的堤坝,农田中已经秧苗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好,忙碌的农人们脸上都带着质朴的笑容。
细雨朦胧,易寒撑着伞,刚刚与何绪检查完最新完成的农具。
“大人,若是要正式使用,还有一些地方要改一改。”何绪在自己手中的册子上画了画,目光认真。
他微微侧目看向何绪的手记,微微颔首,“便按你的想法改进。”
“何绪,堤坝即将竣工。”
何绪微微一愣,书写的笔停下,“大人,你要走了吗?”
“是。何绪,若我说,我想你当这连州的知州,你可愿?”
“大人,小人如何能担此大任?”何绪有些拱手行礼,满脸紧张。
“何绪,除你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人可担此任。你心性坚定,心思纯粹,有能力,愿意为连州百姓而努力。连州的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
“易大人……何绪自是愿意为连州赴汤蹈火,但小人从未接触过此事,怕是会辜负大人的期望。”
他的目光坚定,如今的连州百废待兴,若是百姓与连州需要他,那么他可以。
“不必忧心,我会派人助你坐稳这连州知州的位置。你只需谨记,你的初心。”
他已经撑着伞转身,何绪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何绪定不负大人所望。”
田间的泥路有些难走,泥点溅起,弄脏了他的白色鞋袜,他微微蹙眉,再抬起头时,一道墨色的身影向他走来,他手上还拎着东西。
“裴将军,你怎么又来了?”他眉梢轻扬,话里带了几分调侃。
“易大人,你又忘了午膳与汤药。”他晃了晃手上拿着的食盒,粲然一笑。
“走吧,去休息。”说完,他十分熟络地向着田边的一个屋子而去。
明明两人的行走速度不同,但却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当的距离。
收起伞进了屋子,简单的茅草屋中干净整洁,常常有人打扫,裴安已经将饭菜与汤药拿出一一摆好。
“用膳吧,易大人,需要我为你布菜吗?”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却没有动作,他很清楚对方的忌讳。
“裴将军若是闲的无事,便手书一封,同陛下说说,让他再拨些银子过来。”他用玉箸夹着菜,动作端方有礼。
“银钱不够了?还能用多久?还需要多少银钱?”裴安原先轻松的神情有些凝重,如今堤坝即将竣工,若是此时银钱不够,那便是功亏一篑。
“堤坝预计还有一月时间完工,银钱大概还能撑约半月左右,至少还需要三万两白银。”
“我现在就写,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他立即起身,茅屋中有书桌与笔墨。
背后是书写的动静,易寒自顾自用着午膳,在裴安急急忙忙路过时伸手将他拦了下来。
“带上这封信一起,两封信一同交给内阁的江大学士。”
裴安接过那信,有几分好奇里面写着什么内容,易寒见他面上的那几分犹疑,开口,“裴将军若是不信我,便打开看看。”
“易大人,我并非怀疑你。”裴安有些无奈,他们共事几月,他竟还是不信他吗。
他打开了那封信,草草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随即又封好,出门吩咐下属加急送往京城。
再进入屋中,桌面上的午膳已经用完,药碗也空了,他正用水漱完口,拿着帕子擦拭着嘴角。
他上前,将那些东西都收拾进食盒之中,“回去休息会儿?”
“嗯。”
裴安先他一步捞过了摆在门边的伞,撑开。易寒也不客气,由着他拿伞。油纸伞下空间较小,大半个伞都倾向他的方向,他身上干干净净,裴安的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到了马车处,易寒看着仍撑着伞站在外面的人,出声,“上车一起吧。”
裴安目光中闪过一抹笑意,动作十分迅速地上了马车,迎面一块手巾就被丢了过来。
“擦擦。”
“多谢易大人。”他笑着用手巾擦拭着发上与脸上的雨水,鼻尖是淡淡的沉香味混杂着苦涩的药味。
他的耳尖有些微红,目光游移,收起了那块手巾,“易大人,这手巾我会洗干净还你。”
“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要。”他单手撑着脑袋,眸子微阖。
马车中一时间沉默无声,只有车轮转动与雨滴拍打的声音,直到车轮声停下,见对面的人没什么动静,裴安才出声。
“易大人,醒醒,到了。”他轻声唤着。
见他还是没反应,裴安想到了赶路时他发了高热,心中一紧,抬手贴向他的额,微凉的触感让他松了口气,还好,没发烧。
手腕被握住,他吓了一跳,对上他幽幽睁开的眸子,“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他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轻咳一声,“只是担心易大人又如上次那般受凉生病。”
“多谢裴将军关心。”他只是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径直起身离开了马车。
裴安愣了愣,随即紧跟在他的身后,前往府衙之中。
何绪已经先一步回来,他有些兴奋地拿着自己的本子,想要与易大人分享自己刚刚绘完的图纸。
不过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裴安,何绪脸上的笑容消失,易大人性格温和可亲,他自是乐意与他往来。但这位裴将军,弗一见他,他便有些犯怵。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易大人,裴将军。”
裴安走到易寒的身侧,斜了何绪一眼,“就这胆量,也值得你替他如此争取。”
何绪扯了扯嘴角,此刻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这话里怎么带着些酸味。
“裴将军,人各有所长,何绪自然也有他的长处。”
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便转向何绪,“何绪,你方才想说些什么?”
说到此,何绪双眸一亮,他献宝般拿出了改良的图纸,“易大人,这是我新改的,你看看如何。”
“不错,应该可行。”他细细翻看了图纸,先前的调试时出现问题之处皆改进了。
“易大人,那今日下午我们便……”
“咳咳,易大人午间还要休息,你自己去就行。倘若处处都需要易大人过眼,可就要辜负他对你的赏识了。”裴安特意加重了赏识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