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家挂好船帆,继续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日子再苦,总是要过的。”
清枝眼看船要往回,手掌一撑,抬脚便要跨出船舷,惊得老船夫连连跺脚,“我应你,我应你便是!小小年纪,咋这般轴!”
说着他赶紧将船靠岸,“入了夜这附近可就没有船了,你可想过如何回去?”
清枝并未接话,下船之后朝着老船夫行了一礼,“谢过老伯。”
“罢了,我也劝不住你。”他指了指前方那座山,“那山后头有一片滩涂,你可以去那处寻一寻。”
清枝微微颔首,转身便朝着那处去了。
船家撑着竹竿,盯着清枝逐渐渺小的身影,终是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他没告诉清枝,但凡在那处寻着的,都是断了气漂至那处搁浅的。
直到清枝的身影彻底隐入山林中,他才撑着竹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船缓缓划向河心。
清枝紧了紧肩头的包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座山,仿佛稍一眨眼,那山便会凭空消失似的。
岸边碎石嶙峋,尖锐的棱角硌得脚底生疼,有几处更是陡峭难行,需得手脚并用才能攀过。
她心里默念着,小侯爷,我来寻你了。
太阳下了山,两岸的风凉得刺骨。她寻到一根粗壮的枯枝,掏出火折子引燃,举着火把继续前行。
突然她一脚踩进水坑,小腿骤然冰凉,似有活物附在上头。她将火把往腿上一扫,居然有几只黏糊糊的山蚂蝗正在吸她的血。
她当即从发间拔下银簪,就着簪尾抵住蚂蟥的吸盘,轻轻一撬,那饱胀的虫身便滚落在地。然后取下包袱拿出伤药,往伤口上一倒,见血止住了又继续前行。
……
徐闻铮仰躺在嶙峋的碎石滩上,背后尖锐的石棱硌进皮肉,如烙铁般灼烧着每一寸相贴的肌肤。
他眼前忽然浮现八岁那年的冬节宫宴,宫女失手打翻的热汤撒在了他的锦衣上,更衣途中被人推下水塘。
多年梦魇,竟在此刻重现。
这江水,竟比记忆里的水塘还要冷上三分。
他连抬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睁着眼,看着日头一寸寸往西山坠去。
张捕头瘫在他身侧,面色灰败如纸,只胸口还有丝微弱起伏。
两人如两具残破的躯壳,连呼吸都显得疲累,谁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徐闻铮眼前的光景渐渐模糊起来,头颅似有千钧重,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他暗想,看来真要命丧于此了。
望着逐渐暗沉的天穹,他竟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散在风里瞬间支离破碎。
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过,恍惚间又见祖母倚在朱漆廊下,举着糖块逗他:“怎会有小孩不喜甜食?”
他抿着嘴摇头。
祖母的叹息混着檀香,抬手抚上了徐闻铮稚嫩的脸颊,“连糖都不肯沾的孩子,命里的甜头便要比常人少上一份。”
祖母的眼里满是疼惜,“我家铮儿啊,真是个小苦瓜。”
他又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她脸上的笑如八月朝阳,明晃晃的热烈,递给自己灌了蜜浆的水壶,歪着头问他,“甜吗?”
……
往事如潮水翻涌,将他拖往意识最模糊的深渊。
斗转星移,月落日升,这一夜竟比他这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小侯爷!”
清枝?
徐闻铮的脖颈像是生了锈一般,每转动一分都牵扯出撕扯的剧痛。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半声闷哼,终于将头偏过三寸。他强撑着眼皮望去,眼前却是雾蒙蒙一片,仿佛刚才的那声呼唤是自己的错觉。
没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听见的竟是清枝的声音。
他想,她的余生定会安稳顺遂。
忽地想起清枝送给自己的发带,本能地想抬手触碰,臂膀却如灌了铅一般。
最后只能无奈笑笑。
“小侯爷!”
这声音颤巍巍地荡在风里,带着哭腔和喜极而泣。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奔来。
清枝一路寻来,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破,碎石划在脚底,疼得她直打颤,可她不敢停下步子。
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道,小侯爷还在等着她。
她不知这碎石滩究竟有多长,也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寻见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停下。
脚下的每一步仿佛都成了执念,她告诉自己,再走一步,或许再走一步就能看见他。
就这样,她行了一夜。
山上偶尔会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身后的风如鬼魅般在自己耳边低语。
残月西坠,东边山脊线突然迸出一线金芒。
天亮了。
清枝嘴角干裂,脚步虚浮,仿佛就剩一口气在支撑着她前行。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仰面躺在滩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一个骇人的念头倏地钻入她脑中,她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小侯爷!”
只见那人缓缓转头看向她。
她强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不听使唤地,啪啦啪啦直往下掉,似乎要将此生的泪水哭尽!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还有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