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王坐于塔顶,双手轻覆在梦册之上,指节在纸页边缘缓慢摩挲,像在抚摸一块尚未冷却的骨。
他抬起手,将册页翻回到那句——
——灯下无影。
他望着这句话出神许久,仿佛这不是他写的,而是某人给他留的。
风愈大了,塔上的灯火却并未熄灭,只是轻轻摇晃,如一盏心跳未止的命灯。
他忽而低头笑了一声,舔去指尖残墨,唇角微动:
“你果然缓裁了。”
“你落笔的时候,笔锋抖了一下,我隔着三十阶都看见了。”
他说着,将手按在梦册边缘,一寸寸用力,将页角折起。
像是压下一场情绪,也像是折住一封不愿寄出的信。
“陆从简,你总是慢。”
“我梦你死,不是要你真死。我是要你知道,梦里我可以让你死一次。”
他顿了顿,手指在“死”字上慢慢描了一笔,几乎将墨纸磨透。
“现实里,我舍不得你死。”
“可你不信——那我就再梦你一次。”
他仰头看天,灯火从下映上他的睫羽,那一瞬,他眼底没有疯,只有倦。
“梦不能杀人?那它也不能救人。”
“我梦你,是想你活。”
“可你不写,我就梦你死。梦里死得轻,醒来才会怕。”
镜司灯火犹明,烛芯已低。
叶镜望着案上的梦册,没有言语。他记得疯王写梦一向笔重,这次却写得特别慢,墨色晕得极深。
“他梦你,是试你。”
这是叶镜说的,声音低到像是自语。
陆从简没答,只是低头重新翻开那页梦册。
他将自己的批注轻轻描淡,然后,又落下一句:
——执灯者尚未亮盏,梦可缓裁三日。
他写得极慢,字字沉稳。每落一笔,手腕都微微紧绷。
灯下,墨色清浅。
“他要我裁,那我就先写。”
“但梦……不是他说是什么,它才是什么。”
而此时,宗周,璇光台。
雾色沉沉,四方漏钟鸣第三刻,朝阳未升,天地一片苍白。
晏之望立于玉台之畔,手执宛都送来的梦册副本,指尖轻拂那句:
——鸡啼三声,灯下无影。
他看了很久,久到墨痕仿佛从纸上渗入了眼底。
近侍低声禀告:“陛下,三裁已判暂缓,但疯王……仍未息梦。”
晏之望将梦册合上,唇角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句:
“疯王的梦,一页比一页像命。”
“可命不是梦,梦也不是律。”
他话音轻得像风,但近侍听得分明。
“主上,是否要设副录以防宛都梦政失控?”
晏之望缓缓转身,衣袍曳地,声音依旧平静:
“设梦律副录于璇光台,由监察官白衣封执笔。”
“疯王梦我没来,那我,就走梦给他看。”
话落,他翻出一道令牒,落印焚封。
纸火冷焰,烧成一线银灰。
晏之望眼神落在灰中那句梦语:
“你不在——我便梦你死。”
他忽而一笑,不知是嗤笑那梦,还是笑梦中人仍未学会藏情。
“梦若当真,你便记着我这回来了。”
宛都夜深,塔灯未灭。
疯王沈观澜披衣而立,左手托灯,右手翻开那本始终未写满的梦册。
灯底刻着一个字:“简”。
那字已被他指甲刮花,只隐约能辨出轮廓。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灯轻轻放在石案上,梦册摊开于侧,墨迹斑驳。
他低头,在新的一页写下几个字:
——梦你裁我,梦你跪裁,梦你活在我律里。
字写得很慢,每一笔像是写在自己的骨头上。
他写完之后,没有马上合上册子,而是将笔一丢,身子后仰靠在石栏边缘,仰头看天。
风吹得他眼尾发红,嘴角却勾着笑。
“陆从简,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能看穿我?”
“你看不穿的。梦里你都裁不了我。”
“你写梦的时候,手指在抖,整个人像在逃。”
“你不敢裁我——不是因为你信律,而是你怕你真信我。”
他闭上眼,像是要在风里把这一页梦吹干,又像是把什么记忆咽了回去。
“他们说梦不能杀人,那就不能救人。”
“可我梦你,不是要你死。我梦你,是想你活。”
“活在我设的律里,裁我一个人。写我一个人的罪,护我一个人的疯。”
塔灯忽然一晃,火焰在风中撩动了一下。
疯王睁眼,灯火映入他的瞳仁,像是小小的星星落进了眼眶。
他伸手覆住那盏灯,手指在“简”字处轻轻抚了抚。
然后,他低声笑了一句:
“你要不写,我就梦你死一百次。”
“你要敢写,我就梦你跪在塔下裁我。”
“你要敢不来……我疯给你看。”
他忽然起身,俯身将灯火一掐,指腹染上一点烫痕,皮肉几乎焦了,却没抽手。
他轻轻一抖手,把那一点痛抖进风里。
低声一句:
“梦不是疯说,是疯话让人信了之后——才成的律。”
他转身,步下白塔,灯火熄灭的一刻,塔顶只余他影在风中晃动。
那影被风拉得极长,像走不出的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