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写的,不是我梦的。”他说着,抬手摊开另一页梦册,那字赫然一改:“狐走灯散”成了“狐走灯歇”。
众官哗然。
疯王缓缓走上前,一步一声响,站到陆从简面前。
他问:“你以为你改了,我就不知?”
陆从简抬眸,望进那双眼。
“我不是怕你梦。”他说。
“是怕你梦我死了,还信了那个梦。”
疯王神色顿住,眼底似有一瞬松动,却转眼便被锋锐情绪切断。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几乎是咬牙问出口。
陆从简淡声:“我若告诉你,你还梦不梦?”
疯王一步逼近:“你是不是怕我疯了,也梦你死了?”
殿中无人敢息声,连白衣封也不出言。
陆从简仍是那副平静到近乎无情的语调:
“我怕你梦错。”
“因为你一梦,别人要死;你再梦错,你自己也撑不住。”
疯王仿佛被这句话重击,一言未发,片刻后,猛地转身,大袖一挥,将梦册掀翻在地,纸页纷飞。
梦册的末页,一只狐形剪影浮于其上,是陆从简所书,纸灰未落。
疯王指尖一点火,梦页竟自行燃起。
他道:“你救他一次,我就烧一次。”
“你梦我不疯?那我现在就烧给你看。”
白衣封忽道:“疯王若如此梦火燎原,宗周有权收梦。”
疯王仿佛未闻,只盯着那燃烧的“狐”字,眼里映着火,冷得像千年前未熄的灰。
“你不是唯一在梦里杀我的人。”他低声说,“但你是唯一让我想活着的人。”
火光骤起,纸灰落地,疯王转身登塔,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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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顶无风,却起火。
疯王一人而上,未携梦册,只带一张折纸。
那是旧纸,泛黄微脆,折得极细,是一只纸狐,狐狸立耳,双目未点。
他在灯前坐下,将纸狐搁在膝前,指腹一寸寸抚过折痕,像是回忆,也像是试探某个已久的伤。
“你还记得,”他自语,“那年我被罚梦狐,纸火烧灯,你蹲在塔下,眼神都不敢抬。”
“可你还是把那只没烧完的纸狐,悄悄藏进了袖子里。”
疯王语声极轻,带笑意,却比塔火更冷:
“你信我梦,也怕我梦。可你从不告诉我,你藏了我的灰。”
他将纸狐置入灯火,火焰噗地升起一寸,卷着白灰直窜灯芯。
狐燃于梦,火落于信。
整座塔似被焚意牵引,灯火骤亮,映出疯王清瘦的身影——孤坐塔前,如梦为火。
“十年前你信我一次,我至今梦着那一晚。”
“十年梦,只换你一页不肯写的裁令。”
他低头,看那纸灰化散,忽然抬头望月,嘴角带出极轻的一句:
“你若不是唯一留我纸灰的人,我不会梦你这般久。”
下方,陆从简站在塔底,仰头望灯火翻腾。
他眼中未有波澜,却在袖中攥紧了什么——一枚干瘪的纸灰,被指节捻碎。
他梦见那年雪夜,疯王因梦错而受罚,纸狐成火,塔下众官讥笑,而他悄悄拾起那只没烧尽的纸角。
他不知道疯王知不知道。
但疯王今日,却当着天下人,把他送出的“信”,烧成了“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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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灯犹燃,火色已趋于静,但光影斑驳,像是有人还在燃着。
陆从简站在灯下,目光却仿佛透过那层焰火,看到了更久远的某个片段。
他缓缓转身,未归梦馆,而是独自走至白塔后院的石阶上。
那里,十年前疯王罚梦之夜,他曾坐了整整一夜,袖中藏着那截纸狐残灰。
彼时他还不懂什么叫“信物”,只觉得那烧剩的东西,若不留下,疯王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如今他仍记得疯王回头望他时那句:
“你不看我,是怕梦太真吗?”
他当时未应,如今也仍未应。
陆从简闭眼,将袖中那粒碎灰掏出——不是今日的,而是十年前那一截,被他藏在梦册夹页,今夜却被他随手带上。
纸已成灰,灰已断形。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新纸,折了一只新的纸狐,极轻极小,未点眼,亦未写名。
“疯王,”他低声,“若你还梦我。”
“我替你点这一眼。”
他将那只纸狐轻轻放在阶下灯盏旁,让火光映着纸角,再不带起一丝波澜。
那盏小灯,没有塔灯高,却安安静静地亮着,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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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下新灯未息,旧灯却焚成白灰。
当火光最终冷却成一片沉默,众人尚未从疯王焚狐之举中回神,白衣封已再度出现在镜司长廊尽头,步履清淡,身后随行二人,手持新册。
他手中那卷副录梦册上缀着宗周金章,冷光映着他笑意未至的眼。
“纸狐已焚,”白衣封朝塔方向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梦尚未裁。”
他转而看向陆从简,似笑非笑道:“陆大人,宛都的梦倒是烧得漂亮。只可惜,副录不认烧。”
“下一次,再有人替梦落笔前——不如先问问自己,还敢不敢信了。”
他说完这句,又像是随意补了一句:“当然,也可以不信。但你们这位疯王……若有一日真烧到了你自己名上,到底是谁替他信的?”
言毕,他转身离去,副录册落地的瞬间,纸页一翻,露出那一行极细的副判批注——
【此梦无实象,无骨证,狐象属虚,裁令暂缓。】
梦政制度,在那一刻真正显现出两重轨道。
塔上疯王未再露面。
塔下陆从简站在新点之灯前良久。
那盏灯亮着,狐未归,却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