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袍下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万语千言,最后也只能变做一句:“......孤晓得的。”
“......去请太医候着。”
满腔沸血,苦作蹉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地气顺着青砖钻入膝盖,刺得她生疼,她身体还虚,这天气生生居然冒出了汗,眼前的雕梁画栋、往来宫人,甚至都重影起来。
殿前风一吹,又摇摇欲坠了起来。
“太后口谕,令小娘子誊抄一百遍《礼记》,下元日前送至太后面前,好好反思己过。”
所为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冯芷君也不忍继续磋磨这个侄女。
冯初长舒一口气,盈盈下拜,“臣女领旨谢恩。”
柏儿扶起冯初,半个时辰对于身体康健之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奈何冯初现下实在算不得康健。
甫一起身,双膝顿时刺痛难忍,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娘子当心——”
柏儿搀扶着冯初,冯初的半身重量几乎全压在了她身上,“烦请,告知姑母.......初,祝她得偿所愿。”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寻常人听了,怕多半以为这是在阴阳怪气太后摄政。
妙观颦眉,“娘子慎言。”
冯初轻嗤,由着柏儿搀扶下殿,渐渐消失在安昌殿外。
虽说不知姑母所求何事,但她不曾罚足半个时辰,想必是已然成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自己这身体。
武川镇八月风高雪飞都是常有之事,若是过了下元日便得启程,也不晓得这又挨了板子、又遭了藜芦毒的身子,还撑不撑得住。
还有......
“阿耆尼!”
前方一声熟稔的呼唤如当头断喝,击碎了冯初脑海中尚且盘算着的所有筹谋。
都深秋时节了,怎得这平城紫宫,还有梨花湿?
“殿下,莫要哭了。”
拓跋聿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些。
似乎从初见她开始,这双杏眼就时常婆娑起半场春雨,哪里像是身上流着大鲜卑山葱林峻峭中出来的勇士的血?
反倒让人想起淮河南面永远青青的岸皋。
自安昌殿至拓跋聿宫苑,这双眼就不曾有涸掉的时候。
冯初的裙裳被提开,瘀伤青紫,上头还有细细密密的血点子,豆大的泪珠霎时间砸在她雪肤之上。
至于冯初的‘莫哭’,拓跋聿显然一句也没听入耳。
直到柏儿寻出郡公府来的药膏,要替冯初上药之时,拓跋聿才胡乱拿帕子拭干净泪,自柏儿手中夺过药膏,“孤来。”
“这——”
冯初好笑,摆手遣退她们,“让殿下垂泪替臣上药,臣惶恐。”
“阿耆尼!”
拓跋聿听出冯初调侃,没来由羞恼,怒嗔回道:“是你亲口同孤信誓旦旦无事的!卿为孤臣,此乃欺君!”
“臣万死。”
冯初自自己袖口中取出帕子,帕子上头的鹭鸟在拓跋聿眼中渐渐放大,清雅好闻的香气迷了她的眼,还想说的话悉数被冯初的帕子给堵了回去。
耳畔冯初的声音都有些缥缈:“害殿下担忧,是臣不是,臣,罪该万死。”
“阿耆尼!”
冯初已经在尽力哄着这个待她珍之重之的小殿下了,其实事到如今,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出于对拓跋聿的愧疚或是同情,还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功绩前程。
惟余每当瞧见拓跋聿哭泣时,就倏然揪疼的心,在迫使她该如何做。
正当恍神时,眼前的小殿下忽然扑身上前,温暖的怀抱让冯初一时间怔忡。
“殿下,这般于礼.......”
“孤不想你、不准你、不准你说那个字!”
热泪顺着衣襟烫得冯初失语,她没成想在拓跋聿的心中,自己这般重要。
真心滚烫,衬得她那一点私心,有些可鄙了。
冯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被卡住,半晌发不出个音。
只得葇夷扶上她的脊背,企图用掌心那点温烫,一点点熨开拓跋聿的忧心惶恐。
她自负还算口齿伶俐、素有辩才,也自忖过目不忘。
偏生这日她是如何同拓跋聿说可能会在下元日离开平城、太后有意要将拓跋聿接到安昌殿加以鞠养,着实记不清了。
只记得榻前人烫得她心慌错乱的泪,和起了气性,却仍旧执拗的小殿下,拿绒羽蒯了药膏,轻柔擦蘸在她双膝。
千千结,襟袍泪,案前烛火,宫阙残月。
这些都化作一团丝,可恼她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