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嘉耶特.法尔。”
“年龄。”
“17。”
“住址。”
“16层4号。”
“工作。”
“我在街上的食品工厂工作。”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母亲半个月前去世了……没有。”
莱拉抬起眼睛看向她。女孩的头发又短又乱,眼窝凹陷,嘴唇薄薄地,细细的手臂上满是未擦干的血污。她的眼神躲闪着,带着畏惧,不与她对视。这种视线的闪躲在这儿非常常见,甚至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好像地上印满了钱和精致的壁画。没有声音,连婴儿也是,好像他们从一出生就学会了审时度势。
“下一个。”
参加集会的人们都是苍白、消瘦、饥饿的下巢人,习惯了被强权控制、命令与索取。他们畏惧地看着她,在望见她衣领处的帮派纹章后更是沉默驯服,有问必答,甚至都没让她怎么用那力量去读心——最近她也做了不少这样的事,对象是活人、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
在记下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收入、住址后,她让他们走了。刚刚那些话全都以超乎寻常的记忆力记在了她的大脑里,但是不用纸笔记下来,总觉得缺失了某个环节。嘉耶特扶着紧抱着婴儿的苏琳——她缩着脖子,不知道是尤为畏惧莱拉,亦或是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孩子身上,自始至终,她都并没有抬头。
莱拉没有再理会他们。她边往上走边翻着本子,她分到的范围说是这座尖塔由低到高五十层,实际上真正住人是从第十二楼开始的,底层没有人,因为距离地面太近了,容易被袭击。如今她所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昆图斯无数的高塔是如何被建造起来的,是这些工人?里面的缆线、管道和像简陋电梯一样的东西又是出自谁手?如此杂乱,但又有一种微妙、混乱的奇异秩序。
“是他们让你这么做的?”男孩问,他仍伏在阴影中,顺着遍布管道和缆线的墙壁攀爬,像一只苍白的蜘蛛。
“如果你指的是管理,收钱,是的;做户口调查,不是。这只是我个人的偏好,他们不管。只要到时候税钱能收上去就行……长夜啊。”没有人在这方面对此有过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所以莱拉只能参考她从前见过的东西,那些下沉、细分到社区的基层管理方式。社区工作者,网格员,街道办……在管理之前,她要对管理范围内的人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认知,就像做人口调查一样。
“因为你能从敢于进犯的人手里保住这地方,不至于被夺回去。”男孩明白了,“那这调查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要管理这个地方,至少要先弄清楚情况吧。”莱拉说,“从前的管理者提供不了信息,我又没有别的方法,那不就只能自己过来一个个问么。”
“别这么看着我。”她无奈地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把这么一片地方交给我。我想应该是柯林他们说了些什么。”
柯林,维克,她想起他们当日惨白的脸色。她有种感觉,他们在把她当做帮派的核心成员在发展,委以重任。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发沉,她并不想成为这样的组织的重要人物,这……并不光彩。
但,就像刚刚那样,或许她能知道更多,或许还能帮到更多,而不是徒劳地情绪内耗。做实事永远比在心内推演、消耗情绪更有用。
墙壁上的排气扇嗡嗡地旋转,微尘在微弱的光线里飞舞,废铁、箱子、垃圾、排泄物、呕吐物,这里简直像个大型垃圾处理厂。塔内的格局或许在最初设计的时候是规整而富有条理的,但如今它已经在垃圾、杂物和个人改装之下变成了个混乱的迷宫。甚至有些住户并不住在塔里面,他们在墙壁上挖出洞窟作为容身之所,里面烟雾弥漫,永远飘着化工制品燃烧的怪味。
木门,折叠门,被粗粗拼凑起来的碎片门,蒙在门框处的塑料布。这个晚上,她借着嘎吱作响的“电梯”走了十层,巡查了一百七十一户人家,共计四百九十七人,有一部分人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年龄。超乎寻常的人口数量和居住密度,贫困,文盲,迷醉,鞋叫……
她所拜访的人家仅仅是这座塔楼底层的一小部分,而这样的塔,在整个昆图斯、在更遥远的普瑞姆等城市还有成千上万座。
最后一层。她转过拐角,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敢出来,所有人都死死闭着门,生怕惹祸上身。
“咚咚咚。”
伤痕累累的折叠门微微颤动着,门里窸窣的声音猛地停了。莱拉停了几秒,耐心地又敲了敲门。男孩蹲在角落的阴影里,侧耳听着。
“咚咚咚。”
“把门打开。”莱拉说,她的耐心正在告罄,“我知道有人。”
锁链摇晃,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出,一双紧张、警惕的眼睛凑上来,而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还藏着更多双眼睛,警惕地闪烁着。
“噢,您一定是莱拉!”
没等她开口,门扉便猛地打开,一股满是怪味的热风刮了她一脸。这声音十分热诚,近乎谄媚。莱拉后退一步,门里钻出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额头汗津津地,一侧脸颊上的皮肤松弛地垮下去,法令纹深深地刻在苍白的脸上。
然后,是他脸侧的标志。
和她衣襟处的标识一模一样。
“唉,我听说您要来,这不,就没让他们出去……”
很难想象一个年纪起码能当她父亲(哪怕是按照前世标准来算)的人会对一个孩子这么低声下气,弯腰陪笑。但随着他靠近,一股奇怪的腥味扑面而来,莱拉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