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马在崖边打转,牧克驱马过来:“人呢?你把他踹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许是掉下去了,箭是你射的,中没中你不知道?”
“我又没看见!你离这么近,白长眼睛了!”
巴图鲁气得与牧克大吵起来,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没人注意到崖边被白雪掩护的一大一小。男人从怀里掏出两枚散发着浓重腥气的箭头,像是从尸体里拔出来的。他拈在指尖一掷,两枚箭头便凌空射出,其势极轻极快,神不知鬼不觉地扎进两匹骏马的喉管,还未来得及嚎叫便从崖上跌了下去,抖落无数积雪。
“啊啊啊啊——!!”
那二人惨叫着被摔出去,同时男人抱着小孩破雪而出!
他右手抖开一条长绳,那绳子的一头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男人拎着绳子在空中抡了几十圈,打得朔风呜呜作响,然后猛地朝巴图鲁掷去,将他粗硕的腰紧紧缠住。
随即再抡起巴图鲁朝牧克投去,绳子借着巨大的惯性将二人紧紧捆住,他二人被抡得头晕眼花,叫都叫不出来,张口就呕物横飞。
男人一手拖人,另一手抱着小孩朝崖底飞去。
男孩坐在他的臂弯里,脸色吓得惨白,伤痕累累的手臂紧紧圈住对方的脖子,耳边是呼啸的朔风,刮得他脸皮生疼,睁不开眼。
男人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借力缓冲,松软的积雪总于承受不住两匹马的重量,轰然崩塌,男孩惊得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崩落的雪粉,如同一条自九天倾泄而下的银河,而他们就悬在这条奔涌的银河上!
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此崖高逾百丈,还有雪崩造成一定的跨度,这个人拖着大大小小三个累赘竟然敢这么跳下去!
男孩呆若木鸡,却根本不打算闭上眼睛,他死死地盯着极速后掠的崖壁风光,眼前雪雾缭绕,他小小的身子稳稳地夹在男人的臂弯里,这种漫长的失重感让他觉得自己宛如一只滑翔的游隼。
此时男人在坠落的马匹上重重一蹬,朝前一跃而出,穿过峭壁雪海,最终稳稳停在地面。
“砰——!”
两个倒霉蛋重重地摔在地上,瘫成一团,涕泗流涟地呕吐起来。
男人将男孩放下,发现这孩子表情木然,乌黑的眼睛却神采奕奕,不禁心中微讶。
男孩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该哭一哭的,便嘴角一撇,小脸一皱,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男人:“……”
他将两个狄人少年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两只小畜生操着狄语惊叫怒骂,男人面露烦躁,抬手将二人哑穴封住。然后抱起男孩,右手牵狗绳似地拖着两个软瘫的俘虏,朝密林里疾行而去。
小孩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儿了,越哭越凶,男人放柔声音道:“你几岁了?”
男孩抽泣着,声若蚊啼:“七岁……嗯……八岁……我不知道。”
男人轻叹一声,自己几岁都不知道,这小孩怕是连爹娘都没见过,他看着男孩豆芽菜般瘦小的身躯,抱起来麻雀一样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撑死六岁。
“会说汉话?你是被抓来的汉人?”
“会说一点。”
至于另一个问题,男孩愣住了:他说我娘不是汉人,但我爹却是周朝的汉人。
男孩吸了吸鼻涕:“唔……我爹是汉人,我娘不是……我算汉人吗?”
“你认为你是你就是。”男人又问:“既然有父母,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你父母还在吗?”
男孩抽抽搭搭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说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让我去找我爹。”
男人愕然,这小孩儿委实可怜:“他?他是谁?”
男孩神情迷惑:“唔……嗯……我也不知道。”
“怎么又是不知道?”男人见小孩说话断断续续,感情是个小结巴。无奈道:“他既知你的身世,必然认识你父母。你是他一手养大的?”
“嗯。”
“男的女的?”
“男的。”
“那就是你养父了。你叫什名字?”
“我叫谢听阑。”
男人微怔,这孩子竟然也姓谢,不禁看了看男孩脏兮兮的小脸:“名字也是你养父取的?”
“嗯。”谢听阑眼神失落,吞吞吐吐道:“可他……从不许我叫他爹,嗯……叔叔也不许叫。”
“那你叫他什么?”
“他让我……叫他先生。”
男人看着可怜巴巴的孩子,眉头轻皱,哪有让养子叫自己先生的,就是师父也比先生亲多了!
“所以他如今上哪儿去了?”
“他两年前就死了。”
男人胸口一窒,是了,他要是还活着这孩子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他一路疾行,这才分神打量起怀里的脏娃娃。
这孩子身上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漏出的皮肤上大小伤痕无数,尤其一双手看得人心惊。他伤口上的血已完全冻结,浑身冻得青紫,不停地发着抖,脸上的泪痂都结了霜,他小脸脏污,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掉着泪。
难怪哭得这么凶,话都说不清楚,感情是冻的!
男人回过神来,他内力深厚不惧严寒,这小孩身受重伤,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连忙停了下来,从北狄小畜生身上薅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给小孩裹上,掌心贴在他单薄的背上,催动真气。
绵绵热流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谢听阑浑身回暖,舒服地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这个男人,对方敛眉垂目,周身气流涌动,树上积雪一片片掉落,在离他周身一寸处飘向别处。
谢听阑此生头一回见识这样的高人,顿时生出无限崇敬,他心潮澎湃,越来越期待找到父亲了,先生说他爹武功盖世,谢听阑憧憬地想,有这个人这么厉害吗?
男人见小孩气色变好,便停止输送内力,抱起他继续赶路,将两个狄人在雪地里拖出一条路来,纵使二人皮糙肉厚也禁不起这么造一路,不禁怒目而视,泪流满面。
男人手背一凉,发现小孩又惨兮兮地在那儿哭,他有些错愕,连忙顿住:“这又是怎么了?”
“……疼。”
谢听阑一身伤口原本冻得麻木,没什么知觉,现在身体暖了回来,伤处却开始淌血,痛的他狂冒冷汗,连呼吸都是痛的。他的手开始流着脓血,羊皮袄子的内衬也被染红了。
男人的心仿佛被针猛地扎了一下,顿时眉头紧锁:“疼怎么不早说?”
男孩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沉默。男人不知道自己一直不苟言笑,在小孩子眼里是很不好惹的,生怕他一个不悦就把他扔了。
他长叹一声,抱起小孩找到一处落脚点,他破开山洞的积雪,将他们安置在里面。
他将一支细竹筒别在小孩腰上:“我出去一下,要不了多久,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跑,遇到危险就把这个引线拉开。”
随即飘然离去,身影明明灭灭,迅速消失在雪山里,所过之地踏雪无痕,简直不似凡人。
男人消失了多久,谢听阑就发了多久的呆,身上痛得他头脑发昏,他迟迟未见那人回来,便开始怀疑这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其实自己已经死了,那男人是天上的神仙,把他从阳间带走就抛下他独自离去了。
他神志不清,眼皮越来越重。
这就是阴间吗?孟婆在哪里?
他好像看见了一座桥,他一时恍惚,这就是奈何桥吗?他呆呆地朝桥走去。
啊啊啊……疼疼疼,好疼呀真是疼死了……
孟婆快来接他吧,他要快些去投胎,这回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谢听阑梦见他那个传说中的爹来接他了,他爹将他抱在怀里,手掌贴着他的胸口,源源不断的暖流输进身体,疼痛一下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