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晏含山所知,齐国带来的礼物是一幅篆刻龙凤呈祥的错金银铜镜,背部嵌满了珍贵的宝石,寓意着夫妻和睦,举案齐眉。此外,零散的还有赤金勾彩镂空长命锁一对、白瓷骨雕花纹食碟一套与一颗南海夜明珠。
两国虽势如水火,要面子这件事倒是不会差。
她瞥了一眼宫女身后其他宾客送来的贺礼,有一刻走神,右手搭在左腕上,指腹轻轻搓了搓皓腕上那只蓝绿玉镯。
约一个时辰后,夜幕将临,众宾也都依次入席观礼,静候新人出现。
往常公主婚仪,被称作“出降”,下嫁至夫家,婚礼具事皆在驸马府中操办。君王赏宴,规格略低,侍奉公婆一事更不得怠慢。但连城不同,阿槐入赘,其时被称为“役婚”,她便成了那个亲迎之人,须从太后寝殿乘着龙凤轿,到他们的瀛宫新房,去接驸马。
而晏云鹿,此刻便是戴着冠冕,等在新房中。
时隔三日,他再见到连城,她仿佛从一朵清纯的白花长成了娇嫩的牡丹,白里透红、娇艳欲滴,完全换了一幅模样。玄纁的婚服将她雪白的肌肤映衬,华丽的金冠步摇一步一响,粉面朱唇、远山黛眉与额心那抹点睛的花钿,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美好的氛围中。
她从摇曳的烛影之中走来,身后是墨蓝的黑夜,朦胧的光晕将她姣好的身段勾勒。
她才刚满十六,却到底是何时,出落成这样玲珑有致的身姿?晏云鹿已忘了,或是从没在意过。
“阿槐!我来了。”她的话语很轻,却很有力,每个字都利落、又坚定。
“本来,阿爷说役婚之礼不必劳烦我亲自来迎,我只需要在丹华门等你,自有人来引你。”她的声音还是糯糯的:“可我想,这样你就太孤独了。”
晏云鹿静静听着,与她四目相对,当望见她炙热而虔诚的眼神,他的心脏却猛地疼。
连城继续说:“你背着我走过叠仙的三百道石阶,那时我便决定……今生无论多少多远的路……哪怕只是一步,我都陪着你。”
半晌,他忍着哽咽声问:“你会后悔吗?我可什么都没有。”
连城没有看出他眼底的悲伤,只雀跃地回答道:“当然不会!我什么都有,我可以保护你。”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到殿庭中从雯娘手中捧来一个长长的红木宝盒,搁置在书案上打开:“你赠我一支钗,我便也想送你一件定情之物。”
晏云鹿的目光落在盒子中,那是一柄崭新的宝剑,细看、再将利刃拔出,才发现那些细小的断口和累月的旧尘,这分明是阿姊送给他的那柄寒云剑。而剑鞘上那颗新嵌的、缠绕着同心带花纹状的孔雀石,一看便是举世无双的珍宝。
“本来应该典礼之后再给你,”连城洋溢着笑容:“但定情之物,还是让它留在礼成之前吧。”
“连城……”晏云鹿似乎有些绷不住了,他的眼眶腾起红丝:“我……”
我不值得。
那时的公主,害怕他还为了身世与记忆自卑。她只是百般反复地强调,说自己不在乎婚礼是嫁还是娶,至少比起那些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终身困于无缘之人的女郎,她已幸运千百倍。
她感激阿槐的出现,甚至……连赘婿的轿辇,都陪他坐。
酉时末,隆重的礼乐声里,她挽着红绸,那头牵着阿槐,出现在丹华门的御路上。众人探首遥望,只见黯色中走来般配的身影,逐渐显现在众人目光中。
待他们步入大殿中,大宗正率先致意,然后便是众宾起身相迎。席间晏含山失魂落魄,似乎周遭的声音都蒙了一层布,那些嘈杂的贺词,都犹如滚水,将她浑身蒸得透热。
含山的目光先在那位夺目的公主身上停留。她个头不大,并立在云鹿的身侧,刚高过他胸口一些,可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约莫十六岁的年纪,粉面桃腮,正是适龄的妙女。其时民间流行白毂、白纱、白绢衫作婚服,但王室依旧重视祖宗定下的五礼,选用红黑相衬的玄纁华裳,意味着“阴阳相配”。含山惊异,本是十分沉闷厚重的颜色,在这个小女郎的身上,竟另有一番庄重典雅又透着年轻娇羞的美感。
这时她又将视线挪到晏云鹿那。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面,没有高兴,也没有其他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木讷得像个人偶。那一身婚服在他身上,便真像是千斤重担了。
或许是姊弟连心……
晏云鹿感受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便随意瞥了一眼,却正正好,在百十的人群中一眼对上了晏含山。
仅仅是一瞬,她便热泪盈眶。
晏含山及笄的那年,温宜问她: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含山见过的世面很少,有限的一些男女之事都是从书上读来的,因此踌躇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来。倒是晏云鹿,他才十三岁,刚到疆场磨砺了没一年,描摹起自己未来的新妇,竟头头是道。
他说,他想要个娇俏甜美,笑起来如天上新月明亮,瞳光如艳阳灿烂的女子。她应当会像阿姊一样博学多才,最好还要比阿姊活得自在一些。他希望她是无忧无虑长大,常怀天真烂漫的心,而他要做护她一生安然无虞的神明。
连城,与他想的那个人,应当分外无差吧……
怎么转眼,就真的来到了他成亲的这一天。
在轰鸣般的道贺声中,含山被左肩的钝痛拉回现实。她侧目一看,正是陆战宽厚的手掌握在她肩膀处。大概是怎么也唤不醒她,才稍稍用了些力气罢。
整个大殿除却魏王,皆立身相迎一对新人,连宗正寺众王亲也是如此。唯独含山还呆呆跽跪在垫上,不知所以。
不过……因为镇北王也未起身,故无人敢对他们吭气。
陆战一直等着含山,直到她迟缓地挪动衣摆要站起来,他落落大方地牵住她无措的小手,紧了又紧。许是感到失仪,又或是想到什么别的,她掌心全是汗,还有些微颤。
陆战贴近她的身侧,悄悄附耳道:
“别怕,我在这。”
她松了一口气,肩膀沉下,轻轻点了点头。
礼成之后,新人照例要送入瀛宫的新房中。但在这之前,新人要从大殿同行回到丹华门,在他们越过殿庭御路的时候,城中四处竟恰时燃起了焰火和礼花。
金灿灿的、如流星一般向上游动,然后在天空中绽放,散作花火,一朵便足以照亮一隅暗夜,更别说,这是千朵万朵。黑夜霎时亮如白昼,礼乐也应景地相应相和。
这时,大殿中的众人也纷纷走出来,停留在月台上观看。
恍惚之间,原本阴沉的天气不知道何时又转好,繁星竟点点跃然于云卷之间。
人群中,唯有太史局最资深的那位“司辰”,一动不动地仰着头。而他的神情,从疑惑,慢慢地,转为震惊,最后变成了恐慌。
旁人看不懂的,所谓六月廿七“天喜星”入公主命宫,好端端的怎会变成……
火星每隔一定的周期就会经过二十八星宿的中心,本是常事。但是,若它留在了那里……
荧惑守心,是为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