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隐道:“你是在害怕?所以才读书,而且读得越多就越难受。因为你读再多,也不是君子,而是妇人——至少在大周如此。”
“所以我很羡慕阿宛,和她姐姐谢老大。她们有自己的日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用担心盲婚哑嫁,更不用害怕来自枕边人的嫌恶和厌弃。”
卢隐摇了摇头,“十六娘啊十六娘,你读了那么多书,在姻缘一事上,还是没看透啊。你看了太多男子的故事,在心里从未觉得你和这些男子有什么不同,这衍生出你心中的自卑和恐惧,因而越自卑就越想从书中找到答案,不过,你至今为止也没找到,不然也不会这么迷茫了。”
卢频伽心悦诚服,态度更加恭敬,“确实如此,请叔祖指点迷津。”
卢隐用一旁的竹刀,切下几块羊肉,撒上孜然放在盘子中。卢频伽太拘谨了,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吃饭,“你这儿还挺像卢云若,云若小时候去外面做客,什么都不吃,对他来说,吃饭的样子不能给外人看,只能在自己家吃。我嘛,也没什么能教你的,我自己小时候就最讨厌那些说教了。说到底,以后的事儿什么样,咱们也不知道,就像我当初在济北王府,从未想过会有君臣相疑,靠装疯才能躲过一劫的那一天。你现在想不通,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想通了。退一万步讲,我连妻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教你如何婚姻和睦嘛。”
“叔祖说话很风趣。”卢频伽稍微有些紧张,又喝了口饮子——那葡萄饮子在日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卢隐忽又想起别的来,“不过我确实有个想提醒你。以后,你若真的进宫为妃为后,行事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惹不该惹的人,祸患常隐蔽于隐微之处。方才你对萧错此人的品评,倒是切中要害。”
“听父亲说过很多次了,想不记得都难。”卢频伽双手乖巧地放在腿上,“萧家和柳家不对付,之前只是听闻,今日没想到真的能看见。”
“萧错能这么跋扈,也是得了他阿爷的首肯。所以,十六娘,见微知著,你能看出什么来?”
“萧八和柳三,是两家的幼子。幼冲之子,多受宠爱,因此比之柳大柳二和萧六,他们两个处事,更幼稚。萧八的坏是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的坏,同时他不可能心血来潮整这么一出。很有可能,也是萧公暗地里的意思。”此等诛心之论说出口,卢频伽变得紧张起来,“眼看着陛下病重,他们的矛盾以前还没这么明显。陛下若真驾崩,就会迎来又一波争斗,涉及到利益,他们就再也装不出当年和睦的样子。”
“往事你知道得不多,不过我在街头巷尾听了不少。柳念之……即柳令公,他可算不上贤相。他不是圣人,却也不是奸人。把长女嫁给新起之秀骆明河,长子娶永城县主,幼子和萧氏有婚约,三头下注不耽误。”
听了太多柳公的夸赞之语,卢频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每次,他都押对了宝。不可不谓之目光如炬。他夫人,自幼长于江陵,江陵兵变后,他却上疏,请求把厚恩于自己的江陵刺史冯韶全族诛灭。崔神秀亦是屠伯,直接牵连更多人。江陵之难始作俑者,应是柳令公啊。比之前汉金日磾防微杜渐杀子,他们都是一样的谨慎,生怕变数发生。”
卢频伽心中繁杂,“那我,也只能作壁上观。”
“不仅仅是你,我说整个卢家,最好都作壁上观。”卢隐坚定地看向这位侄孙女,一改方才的游戏神态,“我已不是卢家中人,但卢家于我有生养之恩。”
“那……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会不会听曾祖的话呢……”卢频伽想起当时,曾祖父劝卢隐回头是岸。
卢隐神色微怔,旋即忍俊不禁,爽朗大笑,“十六娘,有些事做了后悔半辈子,不做后悔一辈子。我不愿意重来,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我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了,每次抉择,我都选当时状况下的最好选择,你让我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
“那你对济北王……就是伪帝萧君玉,就没有怨怼吗?”卢频伽还是问了自己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他留我一条命,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怨怼?识人不明,是我之过,能脱离苦海,万幸,哪里还怨怼?顶多觉得此人‘竖子不足与谋’。同样,那时候的我,也没想过死——那时候啊,我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死,能让我死的只有抱负和大业。”
“现在呢?”卢频伽追问,卢隐却悠悠说道:“现在?现在我就不知道了。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