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么,我脾气不好。”
低沉喑哑,深如古琴的嗓音在火海中倏然响起。
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住了。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烈烈火光中,站着一个人,他高瘦英挺,长身而立。
暮兮晚蓦然回眸,完全怔了。
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传来。
那个人慢慢从火中走出来,大火窸窣着,像一丛又一丛芦苇,他穿过这场风吹草动,仿佛走了很久,很远。
“我竟不知,少宫主原来与我不熟。”他话虽这般说,声音却淡漠。
暮兮晚看着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楚扶昀。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他的风采依旧半分不减。
白洲帝微垣的帝主,主八方兵戈,民更王。
他也确实做得完美。
道士也好,仙神也好,与他之间完全像隔着鸿沟天堑,光是一个名字,提起了,也只有瞻仰警惕的份儿。
他像天上人,不敢惹,不可及。
点漆深眸,剑眉入鬓,着的是苍黄仙衣,清矜萧瑟的气度,冷的,像淬了风霜后,还披着一席深秋寒意。
灵台山十二载岁月,锻得他身上,多了点儿倦,还多了点儿凉。
楚扶昀昀眉心凝着,目光深沉,最终,他轻轻道了一句。
“久别无恙。”
暮兮晚刚想问这句久别无恙从何而来,却恍然想起,今夜她才将将凝了半个实体,此前除了师父外,没有任何生灵能看见她。
所以,这也确实是他们分别十二年后的初次相见。
她定了定心神,缓缓呼出一口气:“许久不见,扶昀将军。”
“……”
楚扶昀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停留着,却没再说话了。
“还是不闲话了。”暮兮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匆匆寻了个话题,“让我们先寻个法子离开此地。”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身,朝困着他们的阵法走去,离开了他的视线。
“师父,快来搭把手。”暮兮晚朝着长嬴唤了一声,招呼道。
方才一直看戏的长嬴赶紧从善如流跟上去。
楚扶昀闭目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眼下一行人各有其事,暮兮晚同她师父着手开始解阵,鬼王昏倒在一边,崔绝拎着那二三十只来灵台山看戏的小鬼魂们,严肃训话。
“嚯,就是你们是吧,跑出枉死城来灵台山看热闹的一群鬼。”崔绝叉腰看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小鬼魂们,眉梢一挑,“且莫胡闹,待出去后,统统随我回枉死城。”
小鬼魂们哭哭啼啼。
崔绝清点了名剌,训了话,打点妥帖后见楚扶昀还是闭目站在一旁,自忖这位大人将他扔下来倒确实是帮了他个忙,便也罢了。
他鼓起勇气兜了兜袖,上前几步恭敬拜道:“白帝,在下此前多有冒犯,给您赔个不是。”
这话一时没得到回应,崔绝悄悄抬起眼帘,暗自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公子。
火光在楚扶昀的脸上跳动,冷恹,肃穆,他睁开眼睛,静了须臾。
楚扶昀眸子一抬,道:“我记得你,崔绝,十二年前奈何桥上,拦住我的鬼差。”
崔绝一惊,战兢兢的差点儿跪下!心道您这位青天大老爷怎还没忘了我!
楚扶昀与幽冥地界的牵扯,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冥官们都知道,这位白洲的少帝一向肃杀,掌兵掌权惯了,是个如刀般凌厉的人物,万万不可轻易招惹。
所以十二年前,当白帝孤身一人径直踏入幽冥之时,所有鬼差冥官都吓傻了。
那日阴司黄泉路,他茕茕孑立,只为在生死中寻人。
楚扶昀寻了七日,没有片刻停歇,从鬼门关到枉死城,再至奈何桥,最后在奈何桥上还想往前行时,是崔绝冲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您阳寿未尽,不可再向前了!”崔绝视死如归地看着他。
楚扶昀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凄冷,他压着声音,尽量冷静道:“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还请冥官网开一面。”
“……”
可最终,这位白洲少帝还是没在幽冥,寻到想见的人。
后来,他留在了紧邻幽冥的灵台山,每日看着来来往往枉死城的千万亡魂,这一留,就是十二载。
这位叱咤十洲的绝代天骄,也是在灵台山中头一次明悟了人生在世,何为“怕”,何为“不敢”。
他心里有一人,在等。
怕等不到,不敢走。
……
收回思绪后,崔绝额头冒冷汗,瞧着这位几乎要被灼目火光湮没的仙神,心道果真造化弄人!
他叹了又叹,自思自忖,终是袖袍一展,又道:“敢问您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人?”
温柔的火光还在柔柔地燃着,照亮夜色,照亮黑暗。
“她……”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声音微哑,“她性子潇洒,是人间自在方外仙,不爱看经念佛,最爱雪月风花。”
此时,暮兮晚正和长嬴远远地待在这崖底阵法的另一端,专心致志地解阵。
她看着周围四合方寸的五行八卦阵,感慨道:“等出去了,我一定要去饮一坛东洲的‘十洲春色’,然后去白洲芦苇荡里捉几只仙山螃蟹,最后再回方外宫吃一碗金秋槐花饭。”
长嬴默默听着,只觉馋虫拱动,连声赞同。
楚扶昀闭了闭眼,思忆半晌,又道:“她修的是‘流’字门中之道,善炼宝,善阵法,没什么奇门遁甲能难得倒她。”
暮兮晚压根没空搭理楚扶昀与崔绝的闲谈,只见她跑过来又跑过去,一会儿搬动这个机关,一会儿又折腾起另一处阵眼。
随着夜色一点一点凉了,灵台山下困着众人的火中阵也开始渐渐消弭。
“不过她武艺尚缺。”楚扶昀敛眸而立,眸光不动声色的,像陷在回忆里,“每逢与她出行时,遇妖魔,遇鬼怪,她总习惯……”
他话至此,却遽然被打断了。
“扶昀将军——”
崔绝与看戏的小鬼魂们俱是一愣。
楚扶昀也微微一怔,眸光一滞。
“将军——”
只见方才还忙得热火朝天的暮兮晚匆匆朝他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唤他,有些急,呼吸不算平稳。
她跑到他身后时,步子一停。
楚扶昀慢慢转了身,目光顿住。
只见这位穿着五彩霞衣的翩然姑娘,正扬着唇角看他,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扶昀将军。”暮兮晚拢了拢跑得有几分凌乱的发梢,抬起头,眉眼俱笑,“我们要出去的路,被那只鬼王堵上了,它眼下将要醒了,而我又打不过它,所以……”
楚扶昀一直平静的唇畔动了动,没来由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浅很轻,像个错觉似的。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看见,暮兮晚笑得分明好看,笑意映眉弯,明亮的,竟比火光还温暖。
嗓音也清脆狡黠。
“可否劳驾您,帮我一把呀。”
十二载,终是等到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