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清裴序眼中闪过的一丝忧虑,试探道:“姓裴的,你害怕了吗?”
江湖上最忌讳说别人怂、害怕、胆儿小,她问得小心,裴序答得坦然。
“对,我害怕。所以我们回去。”
话一出口,他莫名松了口气,转身就要拉着她走。
两人牵了一路的手,就在这一刻被叶起挣开了。
裴序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
叶起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最开始,他还没有这么爱钱。
三年前,死对头才开始频繁出入风雨楼,甚至为了高额悬赏,孤身挑了白风寨。
白风寨匪徒的穷凶极恶连中原都有所耳闻,这人从大漠回来,身负重伤走进风雨楼的时候,一步一个血脚印。当时好多人还去看热闹。
那一年两人打架,他的剑速明显变慢了许多。
还有一回,江湖上曾出了个自称饕餮客的范不斥,这人滥杀无辜,还爱吃人,但又力大无穷,一对开山斧无人能挡。
苦主们凑了五千两黄金追拿此人。可悬赏挂了三年,没人敢接。
一年前,姓裴的在新海截击范不斥,那对开山斧险些将他的左臂砍掉。
但他还是提着范不斥的人头走进了风雨楼。
她一度认为这人爱钱爱到命都不要了,可要说他会害怕?
他怎么可能会害怕。
唯一和以前九死一生经历不同的,是他这次不得不带着她。
叶起眼神平静,冷声道:“你觉得我是拖累?”
裴序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如果我说是呢?可以走了吗?”
叶起故意这么问,却得了这样的回答,顿时气得想将人直接打倒。
说着不叫她缺心眼,可还是把她当缺心眼。
真以为她看不出他说的害怕和眼中的忧虑,到底是为谁?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拼命接悬赏?”叶起见裴序眸光微闪,顿时双眼一眯,“敢骗人我就不走了。我还要把魔教的人全招来。”
她不等他反应,立马大声嚷嚷。
“莫同尘滚出来!我是叶起!我要你的命!!我还要秦……”
裴序脸色大变,急步上前一把捂住叶起的嘴。
见她狠狠瞪着自己,他心里又软又无奈,低声道:“是我不好,别喊。”
裴序环视四周,两人此刻站在峰口属实惹眼。于是好说歹说,才将满脸愤愤的人带到一棵繁盛的梅树下,以此遮掩形迹。
叶起冷哼一声,席地而坐,抱着胳膊也不看他。
树下落满了梅花,她坐在满地嫣红里,身披白狐披风,远看仿佛是梅花化成的精怪,但走近一瞧那苦大仇深的脸,原来是个妖怪。
裴序眼里闪过好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坐在她身边,结果他一靠近,那人不屑地挪屁股,一副要和别人划清界限的架势。
“在下都成拖累了,裴大公子还是离远点,省得晦气。”
裴序顿了顿,知道这人故意说气话,心中默默一叹。
叶起挪完地方,半天没听到人说话,她心里恼火,只以为他想蒙混过关,回头就要骂人。
结果一转头,那人近在眼前,只是垂着头,低着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眼睫,眼睫一颤,花瓣就落了下来。
叶起的心跟着颤了颤,她忍不住就想说软话,嘴刚张开连忙伸手拍了拍脸。
居然在装可怜,真是狡猾透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羞恼,正想劝此人不要垂死挣扎,就听裴序轻轻道:
“三年前,有人和长公主说,茂王有个门客生得好看年纪又小,让她把我收入府中。”
他声音轻,仿佛说着无光紧要的事,但是语气中的厌恶和无力让叶起不由怔愣。
“因为这事师傅想带我离开茂王府,但是离开前夜,公主召见了他,第二天师傅让我走,说师徒情分缘尽于此。”
“我……便离开了。”
裴序垂着眼,她会怎么看他?
狼心狗肺?以色惑人?
那年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可他都觉得无聊又无谓。
但现在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告诉她。
温暖的热意突然覆上手背,视线里一双小麦色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他。
裴序怔愣地抬起头,她一双眼睛因为怒火亮得惊人,愤懑不已道:
“所以你变成钱串子是因为公主跟你要赎金?!好啊,强抢民男还绑架人!你跟我说多少钱,我、我虽然没有,但以后和你一起接悬赏!”
叶起已经在脑海补完了整个故事,一心认定师徒俩本来要走,但是公主拿住了把柄,威胁他们不给钱就给人。
所以裴前辈为了保护徒儿,向公主自荐枕席,所以姓裴的才整日腥风血雨的攒银子。
先不提裴前辈很有可能会变成她的师公,这么明显的绑架,谁见了都要路见不平一声吼。
叶起又想到裴序这几年为了凑赎金,剑里来刀里去的,立即对素未谋面的公主产生了敌意。
想收姓裴的做面首?
她和小慕在一起时可比面首自由多了,但还是会时不时憋屈。
公主府那么多面首,到时姓裴的不得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虽然他够狡猾倒不怕被别的面首欺负,可是、可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姓裴的不愿意就扣下人家师傅,难道仗着皇权就能如此肆意非为?
叶起一会皱眉一会咬牙,心里想什么全展现在了脸上。
梅花纷纷扬扬,依依不舍地从她发间和脸颊滑过,像是一场天外的红雪,洗净俗世忧愁。
裴序恍然回神,忍不住拂去她耳畔的梅花,低叹道:“不是公主,是师傅。”
*
回廊曲折,风入檐铃,清脆悦耳的声音飘散在寂静深夜。
檐下负手而立的锦袍男子,膀大腰圆,一双冷目不怒自威,此刻却神色忧愁,唉声道:
“听说你要走,阿鸾将本王好一顿数落,埋怨茂王府竟连自家画师都护不住。”
裴星澜笑道:“前日跟您请辞后,便连夜绘制了春山新雨图和仕女出游图。”
他见男子眼睛一亮,拱手道:“在下斗胆,劳烦王爷届时带着它们,送与王妃品鉴一二。”
茂王哈哈大笑,上前两步拍了拍裴星澜的肩,欣慰道:“你的画最得阿鸾的心。到时本王也能跟着沾光。”
裴星澜连称不敢。
茂王视线向后掠去,看到檐铃下垂首静立的少年,不由眉心微蹙,叹道:
“他进府的第一天,阿鸾直言明珠蒙尘,此子日后恐非凡物。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凡。阿姐向来喜好美色……此番倒是连累你这个做师傅的了。”
少年身子一僵,就听裴星澜笑道:“师傅便是要做人家父母的,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
凤眸霎时睁大,酸意涌上眼眶凝成水。
直到茂王离开,少年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正好撞进师傅满含笑意的狐狸眼。
“去了忘沧山,记得让着点小起。你俩一打架,飞白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揍她。”
少年怔了怔,轻声道:“忘沧山?”
是那个家伙住的地方……他急忙看向师傅,便看到裴星澜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总说我待在金笼子里,明日定要吓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