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部曲伸出手时,她毫不犹豫地挥舞匕首刺伤对方,随后向暗涌湍急处拼命游去。
很快,身后再无部曲追逐,但崔芜憋着的一口气也堪堪用尽。窒息的痛苦挤压胸口,肺脏好似要炸裂,她拼命踩水,试图浮出河面换气,暗涌形成的漩涡却拖住她,往河底深处拽去。
崔芜体力有限,不多会儿就觉得手脚发沉,更要命的是,她下腹升起冰冷痛楚,刀绞一般。
就在她不堪水压重负,张嘴喷出一连串气泡之际,有人攥住她手腕,托着她向上浮去。
恍惚中,崔芜以为是部曲去而复返,下意识挥动匕首,却被对方轻松躲过。紧接着,她整个人一轻,耳畔“哗啦”一声,脑袋已经探出水面。
崔芜贪婪喘息,空气给濒临宕机的大脑注入救命的血液,她总算凝聚起一点理智,也认出救了她的男人。
“咳咳,怎、怎么是你?”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在下腹的绞痛中失去意识。
有种说法是,人在濒死时会不自觉地回顾生平,崔芜本以为会看到魂穿乱世、楚馆求存的那十年,回首却只见平和宁静、阳光明媚。
那是她的来路,是她在现代意气风发的岁月。
是高考前夕,她在虫声长鸣中挑灯夜战,实在困得受不住,踮脚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刚转过身,杯子就被人夺走,母亲冷着一张脸,一边念叨这么晚喝咖啡还睡不睡了,一边泡了杯参茶塞进她手里。
是大学校园,她拉着室友飞奔进食堂,最爱的馄饨鸡窗口排起长龙,她俩气喘吁吁地站在队尾,交换过一个得意又庆幸的眼神。
是解剖教室,新鲜的“大体老师”躺在手术台上(2),她和同学们穿着白大褂,向遗体鞠躬致敬,然后颤巍巍拿起手术刀,开始平生第一场解剖实验课。
那是崔芜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她眼睁睁看着她深爱的人——父母、老师、同学,消失在光明深处,张口想喊住他们,喉咙却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崔芜拼命挣扎,然后在满头冷汗中猛地睁开眼。
一开始,刚重启的大脑跟不上五官六感,她缓缓挪动眼珠,将周遭陈设收入视线,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她看到床榻边闭目小憩的男人。
她不知萧二是何时折返的,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而复返,但她落水时尚且清醒,依稀记得窒息的最后一刻,是这人伸出手,将她拖出冰冷的漩涡。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于崔芜,这都是救命之恩。
她想开口,却发出嘶哑的咳嗽声。
萧二瞬间睁眼,锐利目光转向床榻,复又缓和。他起身倒了热茶,亲手喂到崔芜嘴边,后者咳得厉害,又觉口渴,就着他的手一气喝完。
然后她躺回枕上,咂摸了下干裂的嘴唇,嘶声问道:“这是哪?”
萧二简明扼要道:“船上。”
崔芜露出诧异。
她不知道的是,那股险些将她吞噬的暗涌十分凶险,萧二水性平平,好不容易将她托出水面,却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河岸,仓促间根本游不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刚好有艘货船经过,船主是北地行商,顺手捞了他们一把。
“船主姓丁,此行原是前往河东,”萧二说,“我假称是你兄长,归乡探亲途中遭遇匪寇,无奈之下只能投水求生。稍后有人进来,莫要说漏嘴。”
崔芜没理会,反问道:“你为何回来?”
看到萧二头也不回离去时,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穿越多年,已经习惯了人心诡诈、世情冷暖。
就好像她刚穿越那会儿,原本有机会逃走,却因为怜悯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在鸨母叫嚣着要将人活活打死时,主动投了罗网。
后来崔芜才知道,那是老鸨与丫鬟串通演的一出戏,事后,丫鬟得了五百钱的赏银,而逃跑未遂的崔芜却挨了一顿鞭子,还被关进地窖整整七日。
自此之后,崔芜再没对身边人抱有过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但她没想到,萧二竟然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吴越之地是孙家地盘,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救人,不怕激怒孙家父子,坏你大事?”
萧二神色平静,仿佛理所当然:“萧某应承姑娘,自当守信。”
大约是怕崔芜心存芥蒂,他难得多解释了一句:“当日孙氏追兵来势汹汹,萧某只能暂避锋芒。原想等孙氏放松戒心,再图营救,却险些累及姑娘性命,实乃萧某自以为是之过。”
崔芜沉默了。
“萧二郎君不必如此,”她平复了下情绪,“你我非亲非故,却肯冒死相救,崔芜感激不尽。”
不管萧二出于什么考量,也不论他是否冲着自己精通医理这一点,他既从湍流中救下她,崔芜就认了这桩恩情。
“日后,萧二郎君若有差遣,崔芜赴火蹈刃,万死不辞。”
说着,她从床上挣扎起身,就要郑重拜下。
萧二伸手扶她,船身却忽然震动了下,崔芜站不稳当,趔趄着晃了晃——
然后被萧二眼疾手快地捞了个正着。
这倒没什么,崔芜也不是什么“断臂自清”的贞烈女子,问题在于现场不止他们两人。
舱门洞开,门口站着须发斑白的郎中,惊疑不定地瞧着两人:“两位这是……”
萧二若无其事,扶着崔芜坐下:“我是你兄长,有什么需要说一声便是,何必逞强?”
又对老郎中行了一礼:“舍妹刚醒,烦请先生替她看诊。”
他神色坦荡,毫无遮掩,倒叫老郎中去了几分疑心。他撩袍坐下,搭指于崔芜脉门,就见后者略一僵硬,过电般抽回胳膊。
老郎中会错了意,笑道:“老夫年近六旬,孙女都有夫人大了,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夫人?
崔芜眼角抽跳,就听老郎中下一句道:“倒是夫人自己,妇人怀胎以头三个月最为凶险,又经溺水之劫,怀象甚是不好。若想保住,须得卧床静养,万不可颠簸劳累了。”
崔芜看向萧二,后者神色沉静,不露异样:“有劳先生,我记下了。”
崔芜抬手抚住小腹,不满两个月的胎儿,肚腹尚未显露异样,也感受不到任何胎动。可偏偏长在体内,与她血脉相连。
这是她的骨血,或许也是她与这个乱世唯一的羁绊。
只除了他的到来,是以一种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方式。
崔芜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先生,”她问,“可否为我开一副药?”
老郎中皱眉:“夫人要开何药?”又不赞同道:“药理之道,精细入微,牵一发则动全身,怎可随意开方?”
崔芜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一旁的萧二默不作声地递过一个荷包,正是她出逃前揣进怀里的,里头有几样首饰,是崔芜身陷楚馆十年所有的积蓄。
她摸出一只细巧的金臂钏,推到老郎中面前,轻言细语:“不是多名贵的药材,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用水九升,煮取三升即可。”(3)
老郎中先是被臂钏金光晃了眼,待得听清药方,不由一惊:“那瞿麦与通草性寒通利,牛膝更有引血下行之效,夫人莫不是打算……”
崔芜抿起嘴角,抬头就见萧二目光转来,深深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