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雨势依然很大,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向这个小城市。
伊行云一路踩碎雨洼,停在一家店铺门前。
他没打伞,任由大雨冲刷自己,头发黏糊糊的,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整个人显得阴郁。
兜里掏出一张用保鲜膜裹好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晕开了不少。
“汇风市古崂镇柳鸣街321号,秋暝标本屋。”
伊行云喃喃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地址,和纸条上的文字进行比对。
确认无误后,伊行云抬头看向面前这家店。
墙上挂着“柳鸣街321号”的牌子,古木招牌用赭红颜料刻着“秋暝标本屋”几个大字。
伊行云睫毛颤了颤,内心隐隐激动。
嘴角紧抿,克制住自己不喜露于色。
然后目光里不再有其他事物,径直推开门,进了店。
门框挂了铃铛,他一推开门,就清脆作响。
铃铛响完,也没见店主人来迎客。
伊行云倒不在乎这些服务不周的细节,他如同爱丽丝掉落兔子洞,见什么都是新奇古怪的。
店里不同寻常,摆件很乱,又乱中有序。
伊行云看着,在狭窄的过道里走着,撞着了某件东西,他回头一看,是鹰隼的翅膀。
紧接着是凶猛面容,尖利的喙,一副展翅扑食的状态栩栩如生。
伊行云吓得一激灵,往后一退,又撞上别的物品。
叮铃哐啷一阵,伊行云手忙脚乱,转身要去捡被自己撞倒的东西。
刚弯腰,就听见厉声一喝:“别碰我的标本!”
手指蜷了蜷,缩了回去。
伊行云紧张地捻了捻手指,一想到自己可能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就急着解释,解释又解释不明白,结结巴巴的,“我,我只是想看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对方一步一步走来,靠他越来越近,伊行云能够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气息,与他不同。
他微微抬眼,余光里看见对方一边摘下带血的手套,一边将手套扔在柜台上。
那点猩红不免令他打了个冷颤,脚步微微后退。
对方弯下腰,捡起掉落的标本挂件,乌黑的发丝起了静电,飘在伊行云的小腿上,但没完全触及,轻轻扫过,就直起了身。
伊行云眼睛一眨不眨。
对方伸出手在他面前扫了扫,轻声道:“喂?”
见他没反应,上下打量,自言自语道:“瞎子?”
不怪他这样认为,伊行云的衣服破破烂烂,不知是不是看不到路,在淤泥里摔了好几跤才成这样的。
尚暝放好标本,深感头疼,“啧”了好几声,有气又不能对残疾人发火,无故只能往下咽,扯着牙齿道:“外面墙上有挂着禁止带液体入内的牌子。因为我这里是标本屋,鸟类标本吸水,皮毛会膨胀变形,内部填充物会发霉,你能理解吗?”
真要一个个说起对每一种标本的详细危害,一千零一夜都不够的。
尚暝笑容难看,想直接赶人出去,又不能如此直白。正在愁闷。
这人活像是移动的吸水棉,此刻正在一点点往外拧,所站之处早已晕湿一片。
尚暝看着地上蜿蜒渗透的水渍,道:“今天标本屋已经打烊了,您可以去别处看看。”
一直默不作声的“罪魁祸首”开了口,道:“我不是瞎子。”
尚暝拧眉,和他说了这么多,结果就在乎这种无意义的点,潜台词没体会到吗?
尚暝不想再注重成年人之间的体面,不是瞎子,那好办,“请你出……”
伊行云打断他道:“这些标本都是活物死了吗?”
如同鸡同鸭讲,这人关注点怎么如此奇怪?给尚暝气无语了。
眼见这厚脸皮继续道:“真好,就算死后姿态也能维持漂亮,也有独属于他们的价值。”
伊行云看着框里的蝴蝶,墙上挂着的鹿头,各种小动物大动物,都聚集在此处,以生前最好的形态停留在时间里。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的时间能够在此刻静止。
伊行云抬眼,眼波流转,昏黄的吊灯下,瞳孔显得亮晶晶,本该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但某种疲惫爬上眼梢,看过去顿感凄凉。透过这一双眼睛可以看见此人经历过的故事,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伊行云用这双,雨水打落不走的漂亮眼睛盯着眼前的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好久没笑过,最终呈现很丑很别扭很苦情的表情。
他道:“你可以把我做成标本吗?”
此话过于夸张,特别是结合这人之前奇怪的举动,连起来再来看这句话,突然恐怖了起来。
尚暝忍不住了,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出去。”
伊行云被他赶了出去,关门前,又扔下一句,“找死去自.杀专卖店。”
大门再一次对他重重关闭,伊行云站在廊檐下,透过破璃窗看里面陈设,角落里面确实有贴一张“禁止一切液体带入店内”的警告。
是他得意忘形了,这么明显的牌子都没看到,倒惹对方一身嫌。
毕竟有八年了,对方不记得他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就算记得,他也没有什么资格。
八年前,他只是对方的高中同学加暗恋者而已。
如今,于对方而言,他只是一个讨人厌,有病的陌生人。
伊行云看着里面的人走来走去,用拖把擦地,竭力清理每一处污垢。
伊行云垂眸,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眼神里不自觉地沾染了落魄。看来他真的很讨嫌,连自己站过的地方都要打扫干净。
驱走他这个晦气鬼。
玻璃模糊倒影出伊行云的身影,划分出明显的界限。
玻璃内是光亮温暖,玻璃外是冰冷雨夜。
身处暖和地界的人终于打扫掉伊行云短暂存在过的印记,抬起头,措不及防地与伊行云目光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