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报的谍子不敢看江阮,眼前的人背着身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江阮问:“崇宁怎么跑的?”
“她好像比我们更早知道陈京观还活着。她同您演了一场戏,也同萧祺枫演了一场戏。”
江阮手里的檀木珠子被他用拇指摩挲着,珠子间相互碰撞的声音成了这屋里唯一的响动,谍子犹豫片刻又道:“只要您下令,我们立刻派兵将她围困阙州。”
江阮转过身摆了摆手,谍子望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并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烦心。
“不用,陈京观不会放过她的。他们终究还是要打,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我只是好奇崇宁是有多大把握,认为没了我的助力只靠她的凤翎军就能守得住阙州?”
江阮嗤笑一声,轻佻地扬了扬眉眼,“本来是一箭三雕的事情,非要自作聪明。人啊,永远会败给自己的贪心。被踩得太厉害的人早就站不起来了,他们终究会死于劣根性。”
萧霖如此,崇宁也是如此。
他们姐弟俩真的像极了,一个比一个狂妄,却又一个比一个自卑,他们张牙舞爪拼命想要得到旁人的重视和认可,不过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
他们用自大来掩饰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他们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不再是那被人践踏的野草,崇宁一手养大的萧祺枫也是如此。
江阮轻笑一声,这萧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对了,派去盛州的一千死士,他们的家里人都安顿好了?”
谍子点头应道:“按您的吩咐,都给家里置办了田产。”
江阮“嗯”了一声,谍子却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您一开始就知道崇宁不会甘愿做您手里的刀吗?”
“我只是不觉得陈京观会死得如此轻易。”
谍子面露疑色,江阮却似心情不错,他转过身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耐心地和谍子解释道:“他消失了八个月,这八个月我用了那么手段都没把他逼出来,这么长的时间够他想明白所有事情了。”
江阮嘴角带着笑,就那般沉默地望着杯中的茶叶在水面流转,他似乎出了神,谍子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可直觉告诉他此时不应该出声。
“陈京观从来就不是个蠢的,他只是被人教得太好了,陈频给他忠义和宁渡给他的仁义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自然都是好品德,若他生在治世一定能做个仁臣,可惜了,他偏偏活在乱世。”
所以陈京观才会挣扎,他的人生割裂却又融洽,他能走到今日善与恶都功不可没。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就如同两株密不可分的藤蔓在他身上交织缠绕,它们相互攀附着生长,都在努力争夺陈京观的身体,它们的能量越大,陈京观便越觉得窒息。
和江阮这一生都在黑暗里不一样,陈京观是在陈频死后失去了一切,可偏偏陈频短暂在他人生出现的那十年,已经让陈京观永远无法容忍自己心甘情愿堕入黑暗。
陈频的死让他明白这南魏是何等藏污纳垢之所,这天下不过是人们盛放私欲的容器,可随之而来的,是只要他心里对于南魏的恨多一分,对陈频的怀念多一分,他就越会告诉自己不要与世界同流合污。
陈京观无疑是理想的,因为他本就是陈频对于大同天下的理想载体。
陈京观是陈频留给这个世界的遗物,他将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创造出来,而他离开了,陈京观就变成了孤身一人,他干净得不可方物。
他会在听到董辉的故事后流泪,会在看到沁格被命运束缚时向她伸出手,会在穆氏三兄弟落草为寇时依旧相信他们是善良的,会在几经自我拉扯后选择开仓放粮,驱使他做出这一切的正是驱使他选择报仇的原因。
如同一颗种子,开出两朵并蒂花。
仇恨是黑色的,它像是深渊般吞噬了靠它为生的人,那些被仇恨裹挟着向前的人,视野所及皆是晦暗,可陈京观不一样,他的仇恨源于对这现实的不满,他讨厌这世界,却从未想过毁灭它。
在陈京观直面这现实已经无药可救的真相后,他选择了改变自己。
他一次次说服自己这狗屎一般的世界不值得他再留恋,那些各怀鬼胎的人不值得他去帮助,他要做的是融入他们,去学会如何在这世界运用既定的规则达成自己的目的。
陈京观要做的是妥协,而不是改变。
于是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威逼利诱,学会了口蜜腹剑,学会了那些曾经让他嗤之以鼻的劣性,他也终于有机会能站到江阮对面了。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让他死。”
许久之后,江阮再次开口,“恰恰相反,我想让他每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罪恶的自己,是满手的鲜血,是满心的利益,我想让他以他痛恨的模样活着。”
江阮不允许有陈京观这样的人存在,他的存在只会让江阮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