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策了!沈寒枝暗悔:不该这么早拿出银子,应当确定傅声闻真的会离开之后再给钱……哎!
“你既以诚相待,我也不瞒你。”傅声闻将银子揣入怀中收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沈寒枝,“火是我放的。”
沈寒枝面露懵懂之色,妖心却隐约觉得兴奋:她袒露普济院院长的身份正是为了诱傅声闻说出纵火之事。
看似以诚相待,实则只同对方讲一个自己并不在乎的真相,以退为进,让对方一步步陷入自己设计好的圈套里……
此一招,沈寒枝用之,傅声闻亦用之。
傅声闻眸色翻涌,唇边蕴着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道:“昨晚我并未去厕溷,而是听到你从西柴房出来后,偷偷跟着你去了书房。我躲在廊下,虽未亲眼目睹你如何杀死魏关埔,但当我进到书房时他已倒在地上断了气息,且颈间有一道极深的勒痕。我猜你是勒死了他,对吧?”
二人无声对峙,隐有一种“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妙趣。
沈寒枝笑而不答,直到看清傅声闻掌心的东西时,脸色一变,可旋即又将情绪藏回了眼底。
那是被她捏毁的书房内锁,现在已经变成了两块铜疙瘩。
傅声闻悠然道:“我见它格外碍眼,便拿走了,还放了一把火帮你毁尸灭迹。”
沈寒枝倒也不惧:“所以你打算拿着它去官府告发我?“
“当然不是!我……”
沈寒枝打断他装模作样的对天起誓:“且不说魏关埔死有余辜,仅凭一把断锁,你觉得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傅声闻收回立誓的手,眼底泛出一抹阴冷与嘲讽,忖道:“骨阆郡接连发生命案,每桩案子都久悬不决,朝廷定会施压于地方官员。那些官员一旦被逼到走投无路,信不信的便也不重要了。”
沈寒枝哂笑:“此话不假。”
“官员们一如既往需要的是替死鬼而非真凶,你难道不怕自己的下场同那个守城差役一样吗?”傅声闻故意吓唬她,“不,你会比他还要凄惨,因为到时候没人去乱葬岗寻你,我也不会,谁让你弃了我呢!”
沈寒枝浅笑:“我生于乱葬岗、长于乱葬岗,死在那里便是落叶归根,魂安故里,幸事一桩呢。”
寥寥几句,你来我往难分伯仲,谁也不肯认输。
傅声闻一时语塞,却在听沈寒枝提及她曾于乱葬岗求生时,心底生出几许怜悯,亦有些困惑:同是被人抛弃,她不会觉得难过和不甘吗?
“若你与魏关埔是一丘之貉,我必不会容你活过今晚。但,我姑且当你不是那种人。”沈寒枝朝傅声闻摊开左手掌心,右手却摸向腰间的匕首,“铜锁给我,我放你离开,否则你的舌头和手指就都别想要了。”
傅声闻瞟一眼匕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关,冷漠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情。他将铜锁高举过头顶,似挑衅又似斗气般说:“想要的话自己来拿。”
沈寒枝自知够不到索性手都没抬,直接抽出匕首抵在傅声闻的腹部,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给我。”
傅声闻喉间微微滚动,紧绷着身体不敢放松丝毫,抿了抿唇同她商量:“有话好说……其实,我可以帮你。”
沈寒枝本就是想让傅声闻知难而退交出铜锁,并没有真的动杀心。但听他说能帮自己,她倒来了兴趣,问他能帮自己什么。
“你杀人我放火,足见你我二人心有灵犀,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傅声闻说话时目光紧锁在匕首上,内心满是对它的恨恶,巴不得立时将它折断并融为铁水扬入江河之中,以至于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胡言乱语了,连忙言辞恳切地改口,“我是说,你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实乃正气凛然的盖世女侠!我想追随你,同你一道为世间的弱小之辈匡扶正义!”
如此俊颜情见乎辞,仿若书中所写神采飘逸、快意江湖的少年郎活生生步至眼前,确乎迷人心窍。
可惜沈寒枝不在其列。
清醒如斯,沈寒枝冷淡地端量眼前的人,心中暗忖:初初相识,只觉此人乖巧可怜且有点小聪明,没想到也会油嘴滑舌那一套!她瞄一眼傅声闻的手,好奇道:“魏关埔固然死有余辜,可是,你与他有何恩怨?为何非要放那么大的火烧毁整间书房?”
旁人根本不会料到沈寒枝天生力敌千钧,因此即便傅声闻没有放火毁尸灭迹,凭那种死法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只会认为魏关埔的死要么是王有义阴魂作祟,要么是某个膀大腰圆年轻力壮的彪形大汉前来寻仇,正如魏关埔生前认为王有义是被屠户杀死的那样。
何况若不是那场火,自己也不至于找不到那箱子余银!沈寒枝怄气地想。
“我放火,既是看不惯魏关埔生前所为,想让他死后不得安生,更因为我要掩人耳目带走一个箱子……”傅声闻越说越慢,越说声越轻,犹如押宝般全神贯注地盯着沈寒枝。见她神色有变,他笑意加深,往前倾了倾身子又说,“那箱子里装着好多银钱,我便想把它据为己有。以此地刑官的做派,若是我把那间屋子烧成废墟,他们必定懒得检查,也根本不会发现丢了什么少了什么,只会草草结案。所以我才放了火,不想眼睁睁看那些钱落入他人之手……”
“银子在哪儿!”
沈寒枝双眸乍然生光,不自觉攥紧了匕首,语速更是飞快。
傅声闻感到腹部寒意加重,心情沉了沉,开口却甚是轻快:“自然被我藏起来了!你要想知道便不许再赶我走,咱们可以先去义庄送尸,再去探望守城差役,待回到魏宅,我便告诉你那箱子在哪里。”
沈寒枝心想:青蚨子虫血仅可使用一次,今日莫策已利用母虫找过来,却未能带走那箱余银,虫血已经失效,倘若傅声闻不说,那银子便真找不到了……
罢了,姑且信他!
“好!我不赶你走,可你要老实告诉我银箱藏匿之处。”沈寒枝毫不犹豫收了匕首。
傅声闻有些意外,她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他慢慢放下举着铜锁的手并往胸口压去,小心翼翼地问:“说话算话?你当真不赶我走?”
沈寒枝点头:“不赶你走,但你得先同我约法三章。”
“好!”傅声闻连忙应下。莫说三章,便是三百章、三千章,只要能留在沈寒枝身边,他什么都答应!
“第一,万不能将莫策是妖的事透露出去半个字!我不希望院民整日活在惶恐之中,亦不想普济院失去一个不必付诊金的大夫。”
傅声闻颔首相应。沈寒枝指了指板车上的麻袋,又说:“待此事了结,你便随我回普济院,届时务必严守院规。旁的也罢了,只两点你必须要做到,一则不可抢人吃食,二则不可夺人财物。若你不能与院民和睦相处互敬互爱,我还是会请你离开普济院。”
傅声闻根本不屑与人争食,听她这话不免撇嘴:“我看上去像是很贪嘴的人吗?再说那藤妖……咳,那位莫大夫,不是已经拉走很多粮食和银钱回普济院了,怎么还会发生争食夺财的事?”
沈寒枝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与傅声闻相识甚短,谁知道他骨子里究竟如何?她没有理会傅声闻说的第一个问题,而是轻叹一口气,回答了后者:“普济院现有百十来口人,保不齐今后会有更多苦命人前来投靠,所以每人每日的口粮都是定量的,若逢天灾战祸,更得严格控制日常用度……”
不及她说完,傅声闻便追问:“朝廷不是会给各地拨发救济钱粮吗?”
沈寒枝苦笑调侃:“你当乞丐时可有拿过一文钱或一粒粮?”
傅声闻哑口无言。他并非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些官吏所为实在令人无法容忍。
沈寒枝面色冷淡下来,语气见怪不怪道:“无官不贪。那些救济钱粮经过层层盘剥,落到真正需要它的地方便所剩无几了。普济院便是如此,你在书房里看见的银钱,正是魏关埔贪了救济粮并将之转卖给商客所得。”
确实该杀!傅声闻心口发闷,沉声说道:“我答应你不同人抢食、不夺人财物,但反之,若有人抢我的吃食偷我的东西,你当如何?”
“我自是护着你了。”沈寒枝毋庸置疑道。
护着我?傅声闻哂笑,这世上第二个说要护着自己的人,居然是她……
“我既接管了普济院,身为院长,便不会容许院民饿肚子,此乃底线。”沈寒枝解释道,“你放心,我不准你欺负别人,自然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若是定粮不能令你果腹,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想办法让你填饱肚子。”她打量着傅声闻,心想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同自己去山林里打猎应不成问题,如此一来既不用占取院内存粮,还能猎回野鸡野兔给院民额外加餐,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