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这些人哭下去,只怕屋子都要被泪淹了。
同贵此时进来,恰好听见这话,便先回了妙济法师:“宝大爷守到天亮实在撑不住,叫不妄姑娘抱到隔壁去歇着了。这会子刚睡下没多久,估摸着等这边忙完,应是差不多能醒。”
而后又对着宝钗道:“姑娘,门房来话,说是姑娘叫送来的那个人到了,问怎么安排?”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俱是精神一振,来了!
“送到这个院子里来。”宝钗从哥哥怀里探出脑袋,“送来后你们便都退到院外守着,未经传唤不得入内,妙济法师要在此施法,闲杂人等不得干扰。”
同贵领了话便出去了,没一会儿便送进来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正是那傻子。
薛夫人挥挥手,同贵同喜便带着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们退了出去。妙济法师这才轻咳一声,略带些调侃的意味:“不知女公子有什么打算,又拿我来做借口。”
宝钗面色一晒,脸庞耳尖染上红晕:“还请法师不要怪罪。”
“不怪不怪,这院子如今也没外人,女公子有何话但说无妨。”妙济手捻佛珠,嘴角带起一丝笑来。
“此人乃是昨夜溃逃而走的主谋留下,那主谋对他很是不同,且那主谋与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有关。”宝钗指着趴在地上的男人,“若是能从此人口中问出一二,或许能寻到救醒英莲的法子。”
甄士隐立刻上前把男人翻过来,看着男人紧紧闭着的双眼犯愁:“可这人昏迷不醒,怎么问呐?”
“等等!”妙济法师看着被翻过来的男人,忽而失了一贯的平静,几步过去仔细打量男人的面孔,眼中惊疑不定,“这是,这是多情子师兄?!”
“师兄?!”众人惊呼。
“你不是修佛的么?这人身上还有拂尘呢,想来是修道的,怎会是你师兄呢?”薛蟠窜过去把男人怀里断成两截的拂尘拿出来,举到妙济眼前,口吻很是狐疑,“法师你莫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妙济伸手接过拂尘,越发肯定:“没错,这是多情子师兄的拂尘,此人必然是多情子师兄。”
“师兄乃是我年轻游历四方时所认,他虽是道修,然心境豁达,意境高深,我与他一见如故,我们结伴同游,互称师兄弟。只是师兄……师兄分明……怎会又在此时现身?”
宝钗闻言想起昨夜老婆子所说,心中暗忖,早知道那老婆子嘴里没几句真话,此人若真是妙济法师口中的多情子师兄,想来不是自愿与那个恶妖鬼为伍,若能唤醒这道人的神志,或许能得到些真实的关于警幻的情报。
“法师,昨夜我见到这位多情子师兄时,他神志不清,状若呆傻,不知法师可有法子唤醒此人神志,若能唤醒,许能从中得出些关于那主谋的事情。”宝钗想了想又把老婆子的说辞挑拣一二道出,“那主谋是个身具法力的老婆子,自言多情子师兄是她和一位道人的遗腹子。”
妙济沉思片刻,也有了几分疑虑:“我且试试。”
只见妙济先是探手把脉,而后闭目用心眼探查,几息后再次肯定道:“这就是多情子师兄,只是师兄的神魂很是脆弱,几乎一碰便要消散,我也不敢贸然上手。”
“那老婆子昨夜坦言,是她用这拂尘抽取了那些孩子身上的情。”宝钗再次开口询问,“法师可知如何将这些情从拂尘中取出,还给英莲他们么?”
甄封氏眼睛猛地一亮,满怀期冀的看向妙济。
“我并不会师兄道家的术法,这拂尘乃是师兄用心头血炼制的法宝,一般人却是用不得的,我自然也是用不得的。”妙济摇头叹息。
事情至此陷入僵局,屋内一时无人再言语,甄士隐悲从心头起,又缩到一旁呜呜咽咽。
薛蟠默默退到薛夫人身后,不敢说这劳什子多情子师兄昏迷不醒,许是一大半都是被他昨晚上打的。薛夫人瞪了这讨债的一眼,薛蟠一过来她便猜到,这讨债的怕是又闯祸了。
“这可如何是好?”甄封氏只觉得天旋地转,难道她的英莲就此便要离她而去么?
宝钗却没有放弃,转而又想出一计,隐晦暗示妙济:“法师,那老婆子的术法与我之前所中的咒同出一辙,想来多情子师兄也是被那术法所害。”
妙济低吟一声,若有所思。
“我这金锁便是在灵栖寺佛前度化,不知多情子师兄若是受佛前香火度化,可否唤醒神志?”
“女公子所言甚是。”妙济转身朝着薛夫人行一佛礼,“薛夫人,可否让我先把多情子师兄带回寺中疗愈?”
如此这般,这般那般,总之多情子师兄便先被妙济带回了灵栖寺。甄士隐夫妇与那些找着孩子的人家日复一日焦急的等待灵栖寺的消息。原也有些人家实在耐不得,要把孩子带回去,是宝钗亲自到淮河岸边的民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叫人又把孩子留在院中。
七日后,灵栖寺终于传来消息,多情子师兄醒了。只是人虽醒了,却虚弱的很,行动不便。妙济派静念前来薛家传话,叫薛家把英莲等人送到灵栖寺中。
话传来的当天,薛家便动作起来,乌泱泱一大片车马当即朝着灵栖寺驶去,这其中不单有英莲等昏迷不醒的孩童,还有甄士隐夫妇等丢孩子的人家。
灵栖寺后殿,佛前。
供桌上独独摆放着个香炉,炉内香烟渺渺。桌前有一蒲团,一清瘦道人盘膝端坐其上,只是若要细看,便可看出那道人不过是在强撑,脊背似是微微佝偻。
妙济法师站在殿门外,两边分立着十八个罗汉,只叫罗汉抱着孩子进殿,其他人并不被允许入内。昏迷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抱进殿内,一盏茶的功夫又被抱出,虽仍闭着眼,却面色红润,不似昏迷而似在安睡。
每出来一个,妙济便在那孩子的眉心抹上一点香灰。
“阿弥陀佛,晦气已除,只消半刻便能清醒,诸位施主俱可放心,带着孩子们家去罢。”
早有人家喜极而泣,亦有人家尚有疑虑,众生百态无需一一言说。
各家散去,独宝钗一家被妙济法师请到殿内。
甄宝玉此次也跟着来了,见状便把英莲与甄士隐夫妇带到他常住的禅院,叫他们在此等候,他知道,若是英莲醒了,必然是想见宝钗的。
殿内,清瘦道人低头抚摸着拂尘,手指轻颤。
妙济法师轻声提醒:“师兄,人到了。”
宝钗好奇的望着眼前的道人,飘逸出尘,与那晚的邋遢傻子判若两人。
“想必你就是师弟所言的薛家女公子了。”道人目光缥缈,“果真神光耀耀,叫人自残形愧。”
“多情子师兄。”宝钗想了想,同妙济法师一般称呼。
“不敢在仙人面前称师兄。”多情子声音亦是缥缈出尘,淡的好似一阵风便可吹散。
“我身负孽业,本该早早以死谢罪,今日得见仙人,方知天道叫我苟活至今,是为了哪般。”
宝钗正要说什么,被多情子打断:“我知仙人尚有许多的困惑,然我时辰所剩无几,还望仙人垂怜,许我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若能为仙人解惑一二,便勉强算我将功赎罪罢。”
安静的殿内,一段爱恨纠葛的往日展开残破画卷。
昔日多情子以情入道,自诩多情道人,他的情不在己身小爱,而在世间大爱。他游历四方时与妙济一见如故,二人认作师兄弟,约定同游尘世磨砺心性。
某日他在湖边遇见了一名女子,方一见那女子,他便如同着了魔般痴狂的爱上了她。他不告而别,痴迷的跟着那女子四处辗转,只是与女子呆在一处的时间越久,他便越发觉得浑浑噩噩。
他开始分不清昼夜,时常一觉醒来便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他开始听不清旁人的言语,只能听见女子一日日甜蜜唤他姓名的声音。他渐渐看不清事物,但女子窈窕的身姿却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师弟此时找到我,寻得机会将我救出,离开那女子后,我神志虽恢复清明,然周身法力所剩无几,便是神魂亦有裂痕。”
说到这里多情子轻咳几声,气息也变得不稳,妙济便接着讲后面的事。
“我看出那女子不是凡人,周身气息说妖非妖,说鬼又不是鬼,十分古怪。”妙济陷入回忆,“救出师兄时,师兄遍身黑气,拂尘也不在手中,我很是奇怪。”
“师兄身手不凡,法力更是在我之上。他的拂尘十分厉害,可取人七情六欲,将其炼化后还与主人,助人参悟;亦可夺人心神,败人于无形之中。这拂尘是师兄用心头血炼制而成,非他不可用。”
如此厉害的多情子却无声无息着了那女子的道,还伤得如此重,妙济心惊不已,自知不敌,当即带着师兄往灵栖寺赶,想要借寺中的佛气抵御女子。
然而他们还是被追上了,那女子手持师兄的拂尘,只是轻轻一挥,师兄便不见了踪影。妙济这才发觉,师兄早已死去,他所见的师兄不过是师兄的神魂而已。
宝钗闻言忍不住看向多情子,这道人如此出尘莫不是因着只是神魂在此?
“我确是神魂在此,我的肉身早已被那女子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