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智宇几乎不会再想起金鱼埔,因为她实在离开那儿太久了。
但关于金鱼埔的记忆迷迷蒙蒙地真实存在着。
还记得小学入学的自我介绍,孩子们总喜欢在姓名前加上出生地,诸如:来自大福村的在研、家住济州岛的书雅等等。
而轮到智宇的时候,小智宇的介绍是“来自金鱼埔的智宇”。
金鱼埔是什么地方?来自济州岛的书雅问。
金鱼埔就是金鱼埔啊,傻孩子。小智宇乐呵呵地回答道。
单论名字,“埔”总是隐隐约约沾了点纯朴平原的味道,加上“金鱼”的前缀,混合出不土不洋的厚实感,无端令人揣测它或许粘带着大山或大河。
金鱼埔竟却只是个小区。
2003年,二十出头的智宇爸刚踏入了婚姻的殿堂,便喜滋滋地揣着锅碗瓢盆住进了单位的低价福利房。
黄砖蓝瓦铁围栏,一到夏天,楼与楼间总憋着一股暑气,因此热得刺人、楼下紧紧挨着的水果摊和大嗓门老板娘,和顾客讲价的音量足以震飞电线上的鸟…
像婴儿自然叼着奶嘴,智宇理所应当地在这样的金鱼埔出生、长大、从学会爬行到学会爬树。
“你记不记得你五年级那年,搬家公司的车都到楼底下了,你说你不想住新房子,就爬到了楼前面的大槐树上,我和你爸找了大半天也找不到你,可把我们给气坏了!”
妈妈大扫除时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本老相册,兴冲冲地拉着女儿回忆起往昔来。
“我记得,”智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后来天色暗了,我太害怕就自己爬下来了。搬家公司的司机还说呢,您家什么树呀,还能掉小孩儿?”
母女俩笑作了一团。
千禧年的胶卷已经能够承载十分清晰隽永的图像,夹在泛黄卷边的塑料膜里,像是时空中的逃逸者。
出生时肉乎乎的智宇、学会走路的智宇、撅着嘴哭哭啼啼学钢琴的智宇…妈妈如数家珍地怀念起女儿的一把屎一把尿。
线圈干涩地捆住书页,翻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哎呦,记不记得这个姐姐?”妈妈翻开新一页,指着某张照片问道。
照片里,智宇正蔫蔫地趴在桌上写作业,戴眼镜的女孩儿站在桌子旁拧着眉头看向智宇,她瞧着比智宇大了两三岁,俨然一幅小大人模样。
“就住我们家隔壁,你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的,记不记得叫什么?”
“叫吴海沅。”
还不识字的年纪,这三个字就深深刻在了智宇脑子里,当然,不是因为她们幼时的情谊有多么深厚,而是因为这位邻居姐姐不知从哪天起养成了在做作业的空档顺手帮智宇订正作业的习惯。
“这么简单的题不写清楚,你就别吃饭了!”
在学校,吴海沅是主席台上代表全校发言的大队长;在金鱼埔,吴海沅是金智宇心狠手辣的家庭小老师。
智宇反抗无效,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用橡皮犁试卷。
“讨厌吴海沅讨厌吴海沅讨厌吴海沅…”
于是智宇发明了《吴海沅讨厌经》,白天受气,半夜就在被窝里反复念诵。
直到五年级搬家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前些天在银行碰上了海沅妈妈,据说她考上了医科大,一毕业就进了三甲医院神经科,前景好得不得了,我就说,这孩子从小就聪…”
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妈妈的话茬开到一半又突然停下,生硬地做出继续翻相册的动作。
空气有几秒凝滞。
“怎么了,怕优秀的神经科医生刺痛你的无业游民女儿?”智宇有些耍脾气。
她确实被刺痛了,但刺痛她的并非医科大,也并非三甲医院,而是母亲的欲言又止。
妈妈有意照顾自己情绪的样子,比考试落榜和面试失败更让智宇觉得自己窝囊。
“说这个做什么,找工作又不是买棺材,还能差这一时半会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