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他突然道。
乌缇娜道:“我知道你没瞎。”
“我说的不是神渠槌造成的伤。”沐风道:“是我造成的……”
乌缇娜睁开眼睛。
沐风接着道:“玄阴屠鬼刀,冀翼剑,神渠槌……你每次都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惋惜吗?”乌缇娜讥道:“你或你师父但凡再坚持一会儿,我也就没命了,你也就不用落得这般下场。”
沐风叹道:“乌缇娜,你可知自己为何而战?”
乌缇娜不语。
“你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历过的痛楚,这世上可有人知晓?”
乌缇娜嗤笑:“你若想消磨我的意志,最好再精进精进自己的话术。”
沐风摇头:“你是魔界最强的战士,没有人能消磨你的意志。但你除了战斗的意志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乌缇娜直视他的眼睛,用她满眼的冰霜刺入他清澈的瞳眸。
“是我错了。”她幽幽道。
沐风抬眸,半惊半疑。
“今日我就算中了你师父那一剑,也该杀了冀翼,这样你才能知道,我除了战斗的意志之外,还有什么。”她目不转睛,眸中透骨之寒似要将时间凝固,“甚至,我不该逗留人界,而是应该去神界,摧毁你的宫殿,杀光你的将士,夺去你全部的尊严和半条命……这样,你才能知道,我除了战斗的意志,还有什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平稳,不是狠声威胁,竟是娓娓道来。
就仿佛,在诉说自己的过去一样。
沐风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害你的不是人界。无辜的人类不该做你复仇的牺牲品。”
却听乌缇娜截口道:“你要阻止我便来阻止,若是无能为力,倒也不必同我费这番口舌。”
沐风又想说些什么,却再说不出口。魔蛊堵住了他的嗓子,他捂着肿胀刺痛的喉咙,阵阵干呕。
“你……”他挤出这最后一个字,晕倒在冰面上。
乌缇娜闭上眼睛,静静打坐,耳边唯有水声荡漾,此外万籁俱寂,好似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沐风的意识浮浮沉沉,只觉得身体轻盈却不由己,似一缕清风,无所依从,向着西天飘然而去。
渐渐地,他终于能分辨出东西,眼前却只见一片混沌的乌烟瘴气。
待到这片乌烟瘴气慢慢散去,他才模模糊糊看见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一双蓝色的深邃眼睛,像海
底的深渊,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终于辨出,这张脸是乌缇娜。
一颗闪光的晶莹自她深蓝色的眸中遽然滑落,落地的瞬间,河山倾覆,天地颠倒,无数生灵灰飞烟灭,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嚎啕悲鸣不绝于耳。残照的余晖中,神君拄杖怆然而立……
他猛地睁开眼,方知这是一场梦。
遍身冷汗俱都随水而逝。他只觉身上半冷半热,四肢无力,头重脚轻,半点动弹不得。
魔蛊已自嗓中退去,他掐指一算,此刻竟已是五日之后。
千年寒冰的另一头,早已没了乌缇娜的身影。
他无力地躺着,全身每一处都在深切体会这里的寂静与黑暗,好似万物俱灭之后,天地间唯他一人。
这令他不禁想起那场天地俱灭的梦,细细咀嚼,乌缇娜眼中那颗闪光的晶莹令他困惑不已。
三界之中,有什么竟能让她落泪?
又是什么,竟能令她在落泪之后,毁天灭地?
“呵……”他仰面看着天空投射下的摇曳水光,哑然失笑:“我定是太累了,竟对幻梦认了真……”
潭水之上,天光初露。池畔萧索的竹楼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翠竹搭成的崭新矮房,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迎向新升的朝阳。
三室卧房,一间东厨,还有一间盥洗室,彼此挨着,没有多余的地方。矮房之外,立着一座竹亭,亭上蔓生藤花,白幔飘扬。亭外繁花簇簇,绿肥红瘦。
萤从远处走来,臂弯挎着一个竹篮,装满姹紫嫣红的野花。
她远远就看见乌缇娜已出了潭底,站在岸上。
微熹的晨光自高高的树影间透下,一缕一缕照临她头顶,和她额间的水纹印。蓝色长发流水般披散全身,蓬松而柔软。晨曦落在她发端和长长的睫毛上,闪闪发亮。
金色的阳光渐渐笼罩了她整个人,她仿佛遍身透明,一袭贴身的雪白长袍借着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形。她的左臂自广袖中伸出,洁白如藕,无瑕如玉,没有半点伤痕与血迹。她低眼凝视,左臂来回伸展。
这是十四岁的萤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亦敌亦师的乌缇娜不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万分美丽的女人。在此之前,乌缇娜在她脑海中是个没有性别,甚至没有人形的怪物。
乌缇娜见她从远处走来,又变作黑发青衣的冰冷模样,向她走去。
“师父,你痊愈了?”萤问道。
乌缇娜的心思不在她那里,只是点了点头,就停住脚步,抬手往空中布下一层又一层结界,令天空泛起油彩般的流光。
“你不必理会沐风,他出不了这些结界。”乌缇娜面无表情,说道:“你当他不存在就好。”
说完这些话,她走出结界,消失在耀眼的晨光和斑驳的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