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已近薄暮,秋风愈发猛烈而寒冷。
沐风骤感体内一阵异动,有什么东西直逼他喉咙。他弯腰大吐,竟呕出黑色的血浆,源源不断,似要将他五脏六腑都一并牵出。他呕到肠胃皆空,吐无可吐,干呕几声过后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这才看清,那满地黑色的血浆中,密密麻麻蠕动着数不清的蛊虫。
“沐风!你怎么了!”萤将他扶起。
他喘匀气息,闭眼凝神,顿觉一身清畅无比,轻如飘羽。而心脏血流汇集处,神力的火苗已然活跃地跳动。
“魔蛊血契......解除了......”
萤不觉已流下眼泪,小心翼翼问道:“乌缇娜......她怎么了?”
“她在最后一刻,解除了魔蛊血契。因为她知道,若她带着血契死去,我也会跟着殒命。那么......你在她身边那么久,难说不会被神界为难......”
萤已哭得说不出话。
沐风眼中重燃斗志:“我们要去救她!现在就去!”
红冰融化,众神走出结界。芦苇荡中再不见赵雪晴的影子。而乌缇娜垂着头,胸口插着\枪,枪尾抵在地上,支撑她上半身。
檀殷走上前,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她额心已无水纹印。他绕道她身侧,把了把她的脉搏,突然皱眉,长叹一气。
凌清见檀殷神色不对,问道:“她死了吗?”
“没有,但混元石被她用魇山冰髓封印在血脉中。就算将她烧成灰烬,也再取不出。”
凌清叹道:“原来她诱使那女孩杀了她......不是为了自尽,是为了不让我们得到混元石。但这也太冒险了,一个不慎,她就没命了。”
檀殷沉沉地抬起头,这场仗打得他筋疲力尽。乌缇娜孤身一人应对神魔两界对她发起的一场战争,最终造成这样的局面——神界似乎赢了她,却什么也得不到。
“已经这样了,放她下来吧......把她带回神界,再想办法。”
檀殷说完,一面离开,一面招手让黑无常过来。
黑无常不情不愿地迈动脚步。但他后脚还未跟上前脚,就遭狂风暴作,将他整个人掀飞,众神亦被这屏障般的风推得连连后退。
“又来了!是谁!”
众神皆睁不开眼,只听得一阵焚烧之声伴随着骨链叮当作响。檀殷勉强睁开眼缝,满眼只见熊熊燃烧的蓝色鬼火,占满了整个天地。
他刚要挥舞神渠槌压下这一阵风,风却似知道他的心思,戛然而止。
众神再看,芦苇荡中空空如也,不见鬼火,不闻风声......不见乌缇娜。唯余烧焦的芦苇,平铺一地。
北地,茫茫雪原的密林深处,嶙峋光秃的树干一直生长到天边。天已暮,白雪飘飘归身于纯白的大地。从大地上一眼望去,密林中光秃的树木遮天蔽月,隐藏着属于森林与大地的秘密。
一座低矮的木屋,也是这秘密之一。
清风拂过,沐风与萤已在这木屋前落脚。
萤急急推开门,沐风抱着乌缇娜快步走入,萤即刻关上门。
“这是什么地方?”萤问道。
“是我初来人界时的据点。当时冀翼先于我下凡,我来了之后就随便找个地方落脚。所以此处连他都不知道。”沐风一面答,一面将乌缇娜安置在窗边的榻上。
他收回手,见双手双臂,脸上身上都已被她的血染红。
“乌缇娜!乌缇娜!”他大声呼唤,轻轻摇动,她都毫无动静。
沐风轻探她鼻息,气若游丝。
她额心的水纹印已然消失。魔族的纹印与生俱来,与命相系,除非身死,不会消失。
沐风深知她已命悬一线,“我不是医药之神,这样的伤势已远非我所能应付......”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吗?”萤着急了。
沐风转过身,在对面墙上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一阵哐当之后,他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和一卷绷带。
他将白瓷瓶与绷带递给萤,“这是我从神界带来,备以不时之需的‘凝合露’。现在只能先给她上药,至少把血止住。你要抓紧时间,但也不要慌乱,混元石还能吊住她一口气。”
说罢他就大步迈出门去。
“你去哪儿?”
“先造个结界,再找人来医治她。”
“还有谁能救得了她?她又不是人类。”
“有。药师神,就在人界。”
萤闻讯欣喜,关上门,捧着凝合露和绷带走向榻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乌缇娜的战袍。
那战袍浸透了血,愈发沉重,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其脱\下,放在榻尾。
好在战袍里头只有一件中衣,倒不至于太费事。
她见过乌缇娜穿战袍的样子,知道这中衣本该是纯白色,但如今染透了红,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解\开\衣\带后,她掀开这件血衣,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
乌缇娜胸膛上有两个创口,双臂与上身有六个血窟窿,膝盖上另有两个。其中最严重的在左右腰,已能透过两个窟窿看到榻上......
而现有伤口以外的地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形状、深浅各异,遍体可见。
萤现在才真正确信乌缇娜是个女人,但眼前的一切又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女子之身。
一万年的时间,乌缇娜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令她身上留下这么多伤痕?有的痕迹,甚至不敢想象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原来她冷色的衣袍之下,是遍体鳞伤。
原来她的强大不是空穴来风,是用一条条疤痕换来的。
萤不敢再想下去,她没有太多时间。拔出白瓷瓶的塞子,她扯下一段绷带作帕子,将其用凝合露浸湿,小心地点在乌缇娜胸膛的伤口上。
乌缇娜突然轻抖一下,眼睛却仍闭着。
萤惊喜地轻唤:“师父,师父?”
乌缇娜没有回应她,又没了动静。
她继续点下药水,乌缇娜轻轻皱眉,一颤。
药水的刺激偏偏唤醒了她的痛觉。
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乌缇娜一身的伤都未止血,她除了抓紧时间给她上药,别无他法。
于是她往帕子上倒入更多的药水,加快了速度。
乌缇娜的反应逐渐强烈。一阵哽噎,一阵颤抖,紧锁着眉头。萤药完一处伤口,覆上绷带时,她才微微张口喘气。
凝合露的效果很好,所药之处即刻止血,乌缇娜的意识又恢复一些,眼睛已能不时半开。
萤放心了些,开始给她腰上的创口上药。却不想,凝合露才点下,乌缇娜遽然睁大眼睛,仰起头,张开嘴,像是见到了阿鼻地狱。随后蹙起双目,苍白的唇微微颤动,急促地呼吸。
萤不忍再药下去,但乌缇娜不断流出的血又逼她不能停下。“师父,若是疼,便喊出来罢......”
乌缇娜微微摇头。
萤一面流泪,一面稳定颤抖的双手,在乌缇娜急促的呼吸,和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的一两声低吟中,轻轻点下凝合露......
月上中天,乌缇娜身体正面的创口才全部上完药,覆上厚厚的一层绷带,雪白中渗出斑斑点点的红色。
她已疼得昏了过去,但血终于全部止住,萤松了口气,拭去额角的汗。背后的刀伤相对浅,她应该能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