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往门外走去,刚迈出一步,又止步,坐回椅子上。
“罢了,他都这样了,先让他疗伤吧……”她叹了口气,疲惫已极,“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清洗上药的事,以后我都自己来……”
夜半,雨还未停。乌缇娜已换好药,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收起换下的绷带时,她瞥见被她打翻的茶具扔在地上狼藉着。
她蹲下,一片片拾起碎瓷,缠于她换下的绷带中,想出门丢了去,却见窗外雨霖霖。遂将这团不清不楚的东西置于椅上。
本是无意之举,不料,她的心思却被这团东西吸引了去。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团东西。
一堆蓄不住水的碎瓷,裹着重重纱布。
是为废物。
偏偏此时,与水墨军魂灵作战时的记忆又在她脑海中重燃。希苑被封印时的笑容,历历在目。
可她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没有法力的魔,与凡人无异。难道她能指望这样的自己杀回魔界复仇吗?
奔波一年,机关算尽才获得的混元石,到头来竟封锁了她的法力,使她在人间的所作所为,都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笑了,笑得凄凉而苦涩。她笑她这场笑话,竟还牵扯了神魔两界一同观赏,并结局于向神界的人暴露她最深的耻辱与痛苦。
她笑得越发用力,不顾身上的创口阵阵发痛。她撑住桌子,捂着腰际的伤口发出低沉的笑声。一声声,一阵阵,不似笑声似悲鸣。一直笑到气竭力尽,她头晕目眩,晕倒在地。
萤已在第二个房间中睡下。她还不能像神与魔那样不眠不休。劳累一日后的深睡,令她完全听不见隔壁乌缇娜的动静。
而沐风却已醒来,身上仍湿漉漉,连累床上也打湿了一大片,正是他倒下的形状。他轻笑,调整内息,运出一股真力化作热风,将自己与床褥一同烘干。
伤仍作痛,但无大碍。他走出房间,闻得第一个房间传来阵阵低沉的笑声。
他不敢走进去。
此时此刻,她见到他只会加倍痛苦。
他默默听着笑声起伏,渐低渐止,而后一声窸窣,令他意识到了什么,即刻开门进去,见她倒在地上。
沐风快步绕过桌子,抱起乌缇娜安放床上,只觉她浑身滚烫,便伸手覆在她额头,轻叹:“乌缇娜,你发烧了……”
乌缇娜蓝色的眼睛恍惚半睁,又是一笑,呢喃:“我当真……跟凡人一样了……”
沐风心头一紧。她本就有着一半凡人的灵魂。
“凡人有何不好……你若是个凡人,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他说完,转身要走。
“沐风,你是怎么解开魇山冰髓封印的?”
沐风止步,心脏跳个不停。
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我去了从前的山上,从瀑布潭底的千年寒冰中,采得一块冰石,以此为引,施法解开的。”
“说谎……”乌缇娜支起身子,倚着床头,望着他停伫的背影,“千年寒冰是什么,我比你清楚。那东西虽有疗伤之能,却不过人间凡物,如何能够解开魔界魇山冰髓的封印?”
“你相信与否,这都是事实。”
“我不信,这也不是事实。但如今我也无可奈何。”乌缇娜的眼神与话语一同发出质问的声音,“我已是你手中的俘虏,你为何不将我送去神界?”
“你不是我的俘虏!”乌缇娜突如其来的质疑竟点燃了沐风的怒火:“你是我想救的人!我只想让你活着!仅此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乌缇娜大笑,目光闪烁着冰霜,“大言不惭......我只问你一句话:一万年来,神界有多少人死于宁波枪下?”
沐风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床上满目寒凉的乌缇娜。
这小小的房中,他到她之间的几步路,是满地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并非看不见这矛盾,他只是不信解开这矛盾的钥匙只有她那条命。
但他没想到,乌缇娜会自己亮出这张底牌,毫无顾忌。
但这才是乌缇娜。在任何恩惠面前,她都高昂着头颅,永远清醒,永远不肯苟活。
他转身,踏过结了满地的矛盾,走向她。
他坐到床沿,默默良久,方道:“我也问你一句话:从前你究竟为何而战?为魔圣的命令,为你的部下,还是为你自己?”
乌缇娜压低的双眉渐渐松展,嘴角的冷笑与眼中的寒凉已然消融,之后露出的却不是笑颜,而是深深的疑惑与迷惘。
她不知道答案。
她自魔灵圣山中诞生,一出魔灵圣殿即投入战场。此后一万年,她在魔圣的命令下率十万大军征战四方,无休无止,却从未想过,除了魔圣的命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她双手染血的理由。
她为何而战;为何屠杀;为何被诬陷;为何被折磨;为何被夺走一切;为何沦落至此......一万年恍然一梦,她通通不知。
她只有被夺去一切之后的痛苦、痛苦产生的恨意、恨意衍生的杀心……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乌缇娜纵横一世,不过空空之躯......
“若说血债血偿,我杀的魔徒不比你杀的神明少。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与魔界为敌……”沐风望着窗外的雨幕。雨水来自何方,途经多少尘埃,将要落向何处……都身不由己。“乌缇娜......你与其他魔徒的差别,或许比你我之间的差别还要大。三界的界线,从来不是种族。”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头,凝望着乌缇娜苍白的脸,“事已至此,不论你想做什么,首先要活下去。现在只有人间,才有你容身之所。所以就算你怀疑我,也先留在这里,把伤治好,再作打算吧。”
乌缇娜垂着头,压下眉目间的悲戚,正色道:“沐风,你回神界吧。我不想利用你。”
沐风起身,柔声道:“我说过,你不是我的俘虏。同样,我也不是你能轻易利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