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离开石室,沐风已再感知不到繁华的街道和热闹的驿站,万里飞沙,惟余莽莽。
阿赐抱着昏迷不醒的缡魑,对他们深深一躬,遂消失于茫茫沙海中。
沐风拉住抱着萤的乌缇娜,迅速遁形。
可他们再度落地时,周围仍是一片黄沙。
“为何还在这沙漠里?”乌缇娜不解。
沐风欲言又止,施法变出一间木屋,才开口:“有件事我需要确认。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有个落脚处。”
木屋的结构和当初萤在峡谷中造出的别无二致,只是房间由三间变为了两间。
沐风开启左边的房间,乌缇娜将萤放在床上。她的身体已不再透明,但裂痕仍清晰可见,意识模糊,面露苦色。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中只识得那脸庞是乌缇娜,带着哭腔呢喃:“师父......”
“莫要言语,将残余的法力聚于额心,闭眼睡去。若能挺过今晚,你便有救了。”乌缇娜轻声道。
谁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低着头,全身似被雨淋透那般毫无生气。
沐风走近她,道:“随我出来。”
“何事?”
他欲言又止,遂道:“......要事。”
隔壁的房间灯火已明,乌缇娜才刚迈步进入,身后的沐风随即关紧房门。
“有一件事,我很困惑。”他看向乌缇娜的眼神充满了犹疑。
乌缇娜沉默片刻,道:“你困惑魂魔为何隔日便能找到我,对吧?”
“不错。我怀疑,昨夜他对你施的法阵,除了能逼出混元石,或许,也在你身上做了标记。他能感知到这标记的存在,所以时刻都能找到你。而这标记定印在平日不易察觉之处。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她思忖须臾,眼里突然有了警觉,“昨日沐浴时,只觉足底有些异样。我以为是我过度耗损脚力所致,便不大注意。如今想来......”
她两步走到榻旁坐下,麻利地褪去鞋袜……
沐风红了脸,转过身去,她全不在意,低头一看,膝盖以下不知何时已爬满凸起的经脉,根根分明蔓延至足底,发出瘆人的红色……她倒吸一口冷气,崴过脚细察,只见密密麻麻的魔族咒语生满两只足底……
怨怒似针,扎在她心里。她腰间还别着沐风的短刀,就毫不犹豫,抽刀往足底刺去!
“住手!!!”沐风一个箭步赶在他的短刀触及她白皙的脚底之前,握住刀柄,阻下锋利的刀刃。
“乌缇娜!莫要如此!”
乌缇娜仍不抬头,沐风却听得出她是咬紧了牙关发出低沉的颤声:“放手!我哪怕削皮割肉,也要抹个干净!”
沐风一听怵然,竟想都没想就开口:“你……你当初受完断脊之刑,是不是也对自己做过削皮割肉的事?!”
乌缇娜整个人僵住,片刻后,疯狂地挣扎,要夺回短刀,但直到长发散乱,衣衫不整,她都不发一语,只将满腔的耻辱与悲愤压抑于喉头。
“乌缇娜!乌缇娜!”眼见短刀就要被她夺回,沐风突然一用力,将短刀夺下,丢出三丈远。
乌缇娜没了争夺的对象,又垂头陷入了一动不动的静默。
只有沐风知晓,乌缇娜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内里就越是痛不欲生。
“乌缇娜……你怎么了……”他轻声道。
“一年了......我今日所遇,和一年前有何区别?一年的时间,我该做的没做成,又让一切重演!”她再度颤抖不止,“沐风,你知道吗......我也会恐惧。我活了一万年,杀了数不清的生灵,双手沾满鲜血,到头来,竟和人类一样,也会恐惧......”
“乌缇娜,你知道吗?我也有恐惧。”沐风捧住她的脸,道:“我现在最恐惧的,就是你的离去。如果我想得没错,你又想离开了,对吧?但今日之事并非过往重演,因为那时你孤身一人,而如今,你有我。”
乌缇娜抬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昨日不可触碰的约定,尽抛脑后。此刻她的双眸前所未有地发亮,似几点星子入眸,却闪烁悲意。
沐风被这双眸子迷了心神,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推着他一寸寸靠近这双眸子,和镶了这眸子的红颜。
但理智还是拉住了他。比起他想做的事,如何安抚面前这惨痛至极的女人,更为要紧。
“乌缇娜......小萤的伤只能靠她自己撑过去。但你双足的印记......我可以一试。只是,那术法,恐怕又要让你吃苦头......”
乌缇娜僵冷的脸上终于展开一丝极淡的笑:“你认识我不是一两天,我怕过疼吗?”
“你怕与不怕,疼痛都是疼痛。那不是你命中就该经受的。所以,就如你劝小萤的那样,从此刻起,莫要忍痛,疼了便喊出来,好么?”
乌缇娜没有回答,只从双颊旁轻轻松开他的手,身子往后挪,将双腿伸直于榻上,倚向榻背,深吸一气,闭眼道:“动手吧。”
沐风拉过桌旁的椅子,端坐于她双足前,抬头看一眼她平静的神情,犹豫须臾,双手食指亮起锐利的白光,同时点入她双足涌泉穴。
她猛地睁眼,整个身躯躬起,双手按住颤抖的双腿,冷汗淋漓。
她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膝盖以下的每一条突起的红色经脉,都被汹涌的神力冲击着,似千万张利齿小口,在皮肤下一寸寸咬噬着神经。足底虽不见异样,却已感知不到形状,似两团火焰在双踝处凶猛燃烧。
她加快呼吸的速度,试图转移注意,又撕下衣服一角,颤抖着折成方条死死咬住,但疼痛却狡猾地绕过她的一切动作,直冲脑中。
渐渐地,乌缇娜感到沐风的法力在减退。她心知这术法远未完成,但他已经下不去手。她甩头吐掉布条,尖声厉喝:“别停下!我今日就是疼死,也得把这印记去掉!!!”
沐风无奈摇头,施法如初。钻心的剧痛再次袭击来,她匆匆抄起布条塞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咬合不住,身体顺着榻的靠背滑下,昏厥过去。
施法终于结束,她足底印记尽消,涌泉穴剌开了口子,黑色的血从中流出,血尽,双腿经脉褪色,隐入皮下。
沐风变出一条棉布拭净她足底的血,走向她,轻轻挪动她的身体,让她平躺榻上,又拖过榻尾的软衾给她盖上。忙完这一切,他才坐到榻头,用袖角擦去她额角的冷汗。
他心底已有了判断,回到这里,乌缇娜足底的印记仍未消失,就说明,暴散的魂魔还未真正除灭。下一次,他又将以何种面目,在何处,设下怎样的陷阱,他都无从得知。他从未打过这样窝囊的仗,不仅杀不死敌人,甚至连敌情都完全摸不清。不怪乌缇娜绝望至此,他的情况比她好太多,都已沮丧如斯。
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消灭这个棘手的敌人?这绝望还能恶化成怎样的噩梦?疑云密布中,他怒意丛生,怒的是魂魔,也是无能为力的自己,不由得紧握拳头砸在腿上!
这一砸,却把乌缇娜唤醒了。
“抱歉……”他面露惭色。
乌缇娜缓缓道出醒来的第一句话:“沐风……你说……我是不是祭品?”
“何出此言?”
“我听了缡魑所言,想到......魔族对我做的一切,会不会是要将我献祭给什么,以换取什么......”
沐风能给她答案,一个肯定的答案。若如魔圣先前所言,他这样对待乌缇娜不是偶然,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若说这是一场献祭,可能并不为过。但他要将她献祭给谁,以换取怎样的利益?沐风暗度,这或许和魂魔有关。
但眼下他能回答的只有:“我不知......”话锋一转,又道:“你好些了么?”
“我已无恙。但......魂魔没死,对吧......”
沐风低下头,颤声道::“很抱歉......是我无能为力......”
乌缇娜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缓缓起身,“何出此言?从前你从不会这般说话......纵使我将你击败,你也未曾对自己的部下说过这话,如今却对我说......却是为何?”
沐风抬起头,想触碰她那张疲惫却美丽的脸,但始终伸不出手。她醒了,她平静了,会不会又要抗拒他的接触?
“如果我今天能彻底杀了他,未来你就不会随时都有危险,时时胆战心惊。终是我……终是我失策!我怎么就没发现,魂魔并未真正死亡!我怎么就没继续追击!我怎么就疏忽至此!”
他越说越自责,越说越激动,竟至捶胸顿足。
就在他的拳头第四次捶击胸膛时,却被乌缇娜一把按住。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触碰他。不是作为敌人,不是作为攻击。
但即刻她又意识到了什么,松开手,道:“因为你一心想救小萤。因为在你心里,比起杀敌,救人更为要紧。我若有法力,也不会有更多的选择……如今小萤能在隔壁躺着,你我能在这里,已是最好的局面。”
沐风释然一笑,道:“你也从未对人说过这样的话。”
月光恰从窗外探入,照临她清秀的眉目。沐风惊异地发现,如此境地如此夜,他还能为她迷失心神。
他温柔似水,水下是深深的心疼:“乌缇娜……我知道,失去法力令你痛苦万分。但是,容我说一句得罪你的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失去了法力,却也现出你良善的本真。乌缇娜,身为魔,你无法选择。但今后的路,你可以选择。再有风浪危险,都莫再一个人扛着。你我一同面对,好么?”
“沐风……”乌缇娜抬起头,掩不住满面悲戚,“你我枉活了一万年……一万年,我们拼死厮杀,遍体鳞伤,尽是枉然……”
“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好在我们还有此刻,还有自此刻起的无限时光。就如缡魑和阿赐,他们都可以重新开始,你我缘何不能?”
翌日。风沙又大了些,呼啸着敲打窗棂。
萤身上的裂纹已消,但人仍虚弱,天光照进床头,她缓缓睁眼,迷糊中见乌缇娜和沐风坐在床前,凝注着她。
“孩子,我们该走了。”沐风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