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宫亭跨过朱红门槛,恰与抱着图纸的姬旦迎面相遇。空气中,墨香与牲血的气味交织缠绕。
两人同时驻足。
姬旦喉结微动,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图纸。"许久不见..."他声音很轻,"您...可还安好?"
宫亭目光扫过那卷泛黄图纸:"托你的福。听说你升任兰台督造了?"
"承蒙抬举。"姬旦刻意加重最后二字,"不过做些修修补补的活计。"
宫亭嘴角微扬。"兰台乃国之重地,责任不轻。"
姬旦指尖轻抚图纸:"我明白。定当...仔细查验。"说到"查验"时,他与宫亭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移开。
穿堂风起,白发轻扬,掠过姬旦染血的衣袖。两人错身而过,寻常问候下,是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
夕阳斜照进殿门,獬豸铜像的影子投在青砖上。铜像锈蚀处漏下的阳光,如利刃般将两人重叠的影子切开。
朝堂之上,空气仿佛凝固。
"啪嗒!"
一把干枯的黍穗重重砸在青铜獬豸像底座上,谷粒四散飞溅。司农属的小官涨红了脸,对着玉阶上方高喊:"大王!星官大人上月说天象有变,可如今连淇水都快见底了!"
九层玉阶上,帝辛把玩着酒樽,目光转向右侧的白发星官。
"老臣记得四年前那场雨。"比干突然出列,象牙笏板在掌心轻拍,"当时星官大人开坛三日就求得暴雨,如今..."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莫非天象...有异?还是人心...不古?"
"星官大人莫不是力有不逮?"司农卿立即阴笑着附和,手指在颈间比划,"上次用了三百战俘祭天就灵验,这次不如..."他舔了舔嘴唇,"反正东夷俘虏多的是,杀几个祭天又何妨?"
"最近一个月都不会有雨。"宫亭神色平静,从腰间取下青铜星匙,在青玉案几上轻轻一叩。身后两名侍从立即展开三丈长的犀牛皮卷轴,上面布满了朱砂绘制的星象图。
"殷都甲子年雨季四十八日,去年三十三日..."修长的手指划过卷轴上猩红的曲线,"东郊鹿群三年减七成——这不是跳几场祈雨舞能解决的。"他抬眼直视司农卿,声音清冷:"用再多活人祭祀,也改变不了天象规律。"
"放肆!"司农卿怒吼,"你竟敢亵渎祭祀!"
掌礼大巫歆辰弯腰拾起黍穗,指尖搓着干瘪的谷粒:"星官大人既有此见,想必已有良策?"
"共有八策。"宫亭击掌三下。八名侍从捧着青铜匣鱼贯而入。"第一,疏洹北水渠。"第一匣中精巧的水车模型缓缓转动;"第二,种西岐糜子。"第二匣里的金色谷穗让司农属官员瞪大眼睛。
"荒谬!"司农卿的咆哮震得灯火摇晃,"我大商六百年来靠祭祀风调雨顺!"
"开坛!开坛!"朝臣们突然齐声高呼。司农卿趁机讥讽:"星官大人该不是只会看星星?上次求雨莫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砰!"帝辛的青铜酒杯突然砸在宫亭脚边,酒液在祭袍上洇开暗红痕迹。
"继续。"帝王冷冷道。
宫亭踩着泼洒的酒液向前:"第三策,设常平仓。"第三匣中的陶制粮仓模型精巧得连通风孔都清晰可见;"第四策,换东夷羊种。"第四匣里雪白的羊毛引得群臣交头接耳。他每献一策便登一级玉阶,说到第七策时,已能与王座上的帝辛平视。
"第八策——"他直视帝王双眼,"请大王减鹿台漆器三成,改铸农具两千把。"稍作停顿,"修渠为要,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妖言惑众!"司农卿暴跳而起,"祖宗之法岂容..."
"那请大人解释,"宫亭声音清越却响彻全殿,"为何近十年人牲翻倍,收成反减半?"突然转向帝辛,"请大王明鉴。"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比干的象牙笏板"啪"地坠地:"成何体统!洹北乃祭祀禁地,先王..."
宫亭拾起笏板轻拭:"叔父,先王制礼是为活人,不是让生者为死者殉葬。"突然逼近,"莫非...大人是舍不得洹北那三百亩私田?"
比干胡须剧烈颤抖:"放肆!那些田产是武丁年间..."话未说完便猛然噤声。
"原来如此。"宫亭冷笑,"难怪去年反对清淤,是怕淹了您的..."
"狂妄小儿!"比干怒目而视,"此乃先王御赐..."正想再上前斥责。
"锵——"帝辛佩剑寒光闪过,案角应声而断,剑风削落宫亭一缕白发。"准了。"帝王声音带着危险的愉悦,"若秋收无果..."
"臣愿自焚祭天。"宫亭凝视剑身上扭曲的倒影,"一人足矣,何须三百?"
帝辛拈起那缕白发,在指尖缠绕把玩,忽然低笑"散朝后,到暖阁详谈。"
……
散朝的钟声刚刚停歇,干燥的北风卷起几片枯叶。宫亭倚在青铜檐角下,银白的长发被风吹乱。他漫不经心地望着广场上往来的人群,忽然看见一个小耕臣绊倒在石阶上,怀里的陶罐碎了一地——那些号称"良种"的黍粒瞬间滚落四方。小耕臣顾不得膝盖擦伤,慌忙跪地捡拾。
"宿主这样骗他们真的好吗?"手腕上的玉珏突然发烫,小D的机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些都是假良种。"
宫亭轻笑一声,故意踢飞一粒石子,惊起几只麻雀。"种子是假的,计策是真的。"
阳光下,他哼唱着古怪的小调:"角宿移动,井水上涨,亢池漫溢......"
"仓库里的陈粮只够三次朝会演示了。"小D的警告混在风声中。
"无妨。"宫亭停下脚步,仰起脸任阳光洒在睫毛上。他对着湛蓝的天空张开手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快马就能带回新的糜子种子。"
这时,小卜官抱着裘衣气喘吁吁追来,忽见星官大人立在光晕之中。那银发流转如星河倾泻,日光穿过发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颜投下细碎金辉。小卜官呼吸一滞,恍惚看见晨雾中初绽的优昙花,明明近在咫尺,却透着遥不可及的清冷。
"......荧惑南行,当赴岐山取嘉谷~"拖长的尾音消散在风里,他忽而侧首,眼尾漾起似有若无的笑纹:"怎么?本官脸上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