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中,丧钟绵绵不断,巍峨的盛金宫承光祖庙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去,沿着绵长的甬道,一步步地走进大夏的心脏,灯火摇曳着照在她的身后,将那条影子拉得很长。
白雪纷飞,洋洋洒洒落在身后两个小孩头上,身上。眼神如厉,是谁住弄了谁,又是谁看错了谁?
白苍历七七零年四月十九,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日子。那一天,燕北王一家除了常年在帝都为质的燕洵世子,满门惨遭屠戮,燕家的亡灵们死后尚且不得安息,于盛金宫门前的九幽台之上经受炎刑,身首异处,挫骨扬灰。同日,嫡公主赵淳儿与亲母上殿为反贼求情,掩皇家之颜面,令祖上而蒙羞,慈母败儿,但皇家念其年幼,酌情罚其五年不得出入盛金宫,魏贵妃降级罚于殿中,不得出。
也因此,曾经威震北疆的燕北狮子旗开始了漫长的沉寂,在妄图瓜分燕北土地的帝国贵族们争相击掌相贺的时候,西北大草原上却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庆典。犬戎十一个部落齐聚一堂,由大汗王纳颜明烈亲自主持,庆祝燕北狮子一族的举族没落,庆祝燕世城的不得好死,庆祝大夏皇朝的皇帝大公无私地为他们犬戎一族开辟了一片肥沃的北疆厚土,伟大的犬戎天神福泽了这个彪悍的民族。就此,他们坚信,再也没有人能抵挡草原汉子们的刀锋了。
经此一场洗捷,一切仿佛是尘埃落定,冬日也俨然悄悄而过,大雪覆盖掩埋下的尸骨,究竟是寒是暖,也无人问津了。
此时此刻,破败萧条的乾门所里一处偏僻窄房内,冷风呼号,房顶露雪,没有火盆,没有暖炕,只有一床破败的被褥,又黑又脏,散发着恶臭。
门外,有兵丁们饮酒划拳的吆喝声,浓香的肉味远远地飘进屋子。燕洵面色青白,额头滚烫,嘴唇干裂,泛着不健康的白色唇皮,一双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大滴的冷汗从鬓角滑落,一头墨发已经湿透,
砰砰的响声不断地在屋子里回荡着,八岁的孩子费力地搬起椅子,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终于将一把椅子拆成一堆零散的木柴。她长出一口气,擦了把汗,然后就在当中点燃一堆火,柴火噼啪地响着,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起来。
楚乔小心地烧了一碗水,爬上冷炕,扶起燕洵的头,轻声地叫道:“燕洵,醒醒,喝点水。”
燕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闻言没有半点反应。
楚乔眉头一皱,从桌上的饭碗里拿起一支粗糙的筷子,径直撬开少年的牙关,就将热水灌了进去。
咳嗽声顿时响起,燕洵胸口剧烈地震动,大声地咳嗽起来,刚刚喂下去的水全部吐出。
楚乔仔细看去,那水中,竟有丝丝的血丝游动。她的胸口突然有些发闷,抿紧了嘴角,抽了抽鼻子,然后爬下床去,继续烧水。
她竟是这般狠,即便不及民间青梅竹马之情,又何必惺惺作态,佯装好人。纵然她有苦衷,若非她利用自己,燕洵又如何前来相救。
她不由地回头去看那少年,华服破袍,她怜见他,就像当初在围猎场上,他与他人格格不入。大抵他们都是不自由罢了。他没有任何的声音,好像已经睡着了,可是月光之下那双紧闭的眼睛却有眼珠转动的痕迹。楚乔知道,他并没有睡,一直醒着,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罢了。就像是一个装睡的人,她又如何叫得醒呢?
门外大雪纷飞,透过败落的门窗还能看见月光下惨白的树挂。她的声音很低沉,缓缓说道:“燕洵,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我的家人都被人杀死了。他们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发配,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砍断手臂扔到湖里喂鱼,还有的小小年纪就被人奸污,尸体装了一马车,像是破烂的垃圾一样。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即便是奴隶,即便血统是低贱的,但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不能反抗?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兔子不够强大,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要想不被人俯视,就只能自己先站起身来。燕洵,我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那些欠了债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着,看着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不然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瞑目。”
燕洵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嘴唇抿起,窗外大雪纷飞,冷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
楚乔知道他听到了,也听得懂,她的声音也愈发低沉起来,“你恨,我同样也恨。可你我终究不同,你是豪门世家,又是皇亲国戚。你的身上,有太多人的期望,有太多人的鲜血,有太多双眼睛在天上注视着你,你忍心让他们失望吗?你忍心让他们死不瞑目吗?你忍心让你父亲的基业就此毁于一旦吗?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张破烂的床板上吗?你能忍受那些杀死你父母亲人的人高枕无忧终日享乐吗?”
楚乔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仿佛刀子划过冰面,掀起一星细小的冰碴,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燕洵,你必须活着,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能力去完成还没有完成的心愿;只有活着,才能在有朝一日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这个世界,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你能指望的,只有你自己。”
沉重的呼吸声突然响起,楚乔爬起身来,端起碗,送到燕洵身前,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力量,仿佛有熊熊的烈火在疯狂地肆虐燃烧。
“燕洵,活下去,杀光他们!”
一道精光突然自燕洵的眼里迸射而出,带着嗜血的仇恨和毁天灭地的不甘。他重重地点头,梦魇般低声重复道:“活下去,杀光他们!”
屋外冷风呼啸,两个幼小的孩子站在一片冰冷的破屋里,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很多年后,当长大成人的楚乔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夜晚,仍旧心有余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可每走一步,便没有了回头路。但若不待晴天出门去,来日定会雨淋头。
但这世间没有任何的回头路可寻,她不可能从来,即便从来再来,她定然也会如此。
漫漫长夜就要过去,黎明前,盛金宫派来了传书的使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分赃不均,是唇亡齿寒,抑或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总之在帝国其他藩王的共同施压下,并无过错的燕北世子燕洵将会接替燕北王的王位。
他这一命是嫡公主亲自求来的,况他又终日于真煌城,若杀了他,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只怕是堵不住了。
四月二十一,燕洵从质子府迁出来,搬进了大夏皇朝戒备最为森严的盛金宫内。
楚乔自然前往,陪同左右,燕洵宁死也不放楚乔,赵彻只得放楚乔与燕洵一道。燕洵故而转过身去,拉着八岁楚乔的手,径直走进了那座厚重的宫门。大门轰隆一声缓缓关上,将所有的光线都吞没其中,狂风呼啸而来,却被高大的城墙挡在门外,只有苍鹰犀利的眼睛可以从高空中俯视,清楚地看到那两个身影。
如血的夕阳之下,恢宏的宫殿楼台之中,他们的身影显得那般幼小,却又那般挺拔。
终有一天,他们会肩并肩地杀出一条血路,从这扇紫金朱漆的大门里,昂首步出!
上苍坚信,终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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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皇室,是游牧民族起家,三百年前,他们也同犬戎人一样,终日策马驰骋在红川平原之上,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直到培罗真煌出现,在他的带领下,这个彪悍的民族才一步一步走进东部正统氏族的视野之中,兴文教,开商贸,发展农耕,百年来的积淀之下,昔日的异族政权已经退去了风尘之气,变得厚重和庄严起来。曾经积雪茫茫的不毛之地,也在夏人的手里一点点拥有了自己的味道和底蕴,并且,相比于懦弱的卞唐和浮华的怀宋,大夏更显示出了一代强国应有的大气和庄重。
与此同时,大夏皇朝血液之中的草原情怀却并没有淡薄,他们对土地虽然有着淡薄的感情,对权力却有着十足的狂热。有容乃大的大国胸怀和巨鲸吞海般的吞没兼并,使得他们在文化上,更显露出了一种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博大态度,各个民族千百年来不断地融合和杂居,使他们的文化风俗灿烂多变,成为大陆上一个奇特的景致。
盛金宫占地极广,融合了西蒙大地各个民族的集中特色,既有江南之烟雨流水、小桥楼阁,更有西北的大气庄严、厚重巍峨。外城坚实,红墙金瓦,黑墨石台,护城河极深,兵甲森严,守卫严密,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气。中城为百官纳言之地,红木大殿,金门楼宇,夏华盛宫,更是大气万千,巍峨雄壮。而后城,则是内妃、皇子、公主们居住的地方,山水草木,亭台拱桥,处处皆景,景景精致,引崖浪山顶温泉之水,由地底通进,将后城装点得山青水绿,花草繁盛,绿竹悠然,湖色山光,故而,大夏盛金宫后城,又有小南唐之称。
大夏皇朝从草原发迹,游牧的天性,使得他们对妇女的地位相对尊崇。较之卞唐、怀宋又有不同,千百年来,不乏女将、女儒登朝为官,后宫之中,也不乏女主垂帘当政。对于男女之防,相对也宽容许多。是以,后城之内,除了皇帝的妃子、女儿,还有许多侍卫驻守,未封王出宫建衙的皇子也大多住在此地。
这些皇子皇女当中,却不包括赵淳儿。赵淳儿是嫡公主,在她十岁那年便自作主张要脱离魏贵妃,她言语诚恳,眉目低垂,我见犹怜。叫人如何不应。从此,她便在盛金宫外围有了自己的府邸。自九幽台一事后,成了她幽闭之所,近年来才得以随意走动。
自赵淳儿幽闭以来,公主府一改往日的气派恢宏,倒是出行入简,做派也大不如前,时至今日,幽闭自过,她却仍是小心谨慎,低调行事。众人只当这公主受罚反省,失去帝心,只怕日后难以翻身。她此次累及其母魏贵妃降位成魏妃,难免不惹皇帝厌弃。难怪她会戒奢从简。
“公主,歇息一下吃饭吧。”采薇前来叫门,也不敢进去,只得站在门边上小心询问。
“你且端进来吧。”
赵淳儿隆隆眉峰,将手中的兵书放下,声音清冷,应当是比之前更为清冷。
“是。”采薇伏身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