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胡八盯着投影幕布上不断切换的3D建模图,手中的触控笔在平板上机械地勾画着。设计团队正在讲解苗族银饰的数字化复原方案,那些精美的头饰纹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银光。
“传统錾刻工艺的立体扫描存在数据缺失...”设计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胡八的视线落在助理发来的那张厅里临时下下来的函上,参观人名单中赫然写着“傅霖,P大教授。。。”此刻,其他的人名字都已经消失不见。“傅”“霖”两个字额外的突出显眼。会是他吗?胡八心里泛起了嘀咕,但是P大教授,除了他没有人再叫傅霖了,又不是张伟、胡八这样的名字。意识到这点之后,胡八的身体又如触电般僵直了一秒。
既来之,则安之。
“胡总?”助理小林轻轻碰了碰她的文件夹,“边处带人来了。”
胡八猛地回神,签字笔在文件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迹。"知道了。"她合上文件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电梯间的镜面映出她今天的装束:无袖西装连衣裙,珍珠耳钉,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这身打扮本是她特意为演讲的战袍,此刻却意外成为与那个人再次见面的战服。——上帝真是一个好的编剧。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胡八深吸一口气走向那簇人影,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行政部的同事已经在前台摆好欢迎立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绿植清香混杂着上午鬼使神差喷的桂花味香水。
“边处好!”她扬起标准的商务微笑,伸手迎向那个熟悉的背影,“欢迎各位领——”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站在边处长右侧的男人转过身来。时光将他眉宇间的少年意气沉淀成儒雅的模样,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依然清亮如潭水。傅霖。这个名字像一记闷棍敲在胡八后脑,她突然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声音。
“胡总年轻有为啊!”边处长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这位是傅教授,P大数字人文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这次中央特别委派的专家组长。”
傅霖向她伸出手。那只曾经在图书馆为她描过整本《十竹斋笺谱》的手,如今指节分明,腕表下露出一截白色衬衫袖口。胡八注意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还是和从前一样,容不得半点毛边。
“久仰胡总大名。”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像大提琴的G弦震颤。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礼貌得近乎疏离。
胡八的嘴唇机械地翕动:“傅教授好。”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还是那个牌子的古龙水。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就是在这样的气息里抽离,成全、自卑、破碎。
边处长继续介绍着其他成员,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胡八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傅霖的领带上——深蓝色暗纹,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色。有次生日她送过他一条类似的,他笑着说要留着结婚那天戴。
“......所以这次特别关注非遗数字化保护与活态传承的结合。”边处长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傅教授团队在纹样识别领域很有建树。”
胡八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我们正在搭建'非遗基因库',已经完成七十八项传统工艺的数字化建档。”。。。。
谈话间,回到会议室,她示意助理打开展示屏,“比如这套苗银锻造工艺...”
屏幕上的银凤冠突然刺痛她的眼睛。那是苗寨雷山的样式,当年他们一起去苗寨采风,她被银匠女儿戴上这样的头饰,傅霖用老式胶片相机拍过整整一卷照片。
“数据采集的精度能达到多少微米?”傅霖突然发问。他站在展示屏前,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将眼睛藏在后面。
胡八接过激光笔:“目前是0.05毫米,足够还原最精细的錾刻纹路。”红点停留在银凤的羽翼上,那里有处几乎不可见的焊接痕迹,“我们甚至保留了手工制作的微小瑕疵。”
傅霖的钢笔突然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他的额头擦过她的鬓角。
“你头发上还有桂花香。”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音说。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胡八精心构筑的防线。十年前她总爱用桂花味的洗发水,他常笑说要把她埋进桂花酿里。
胡八猛地直起身,手肘撞翻了桌上的马克杯。咖啡在傅霖的西装裤上洇开深色痕迹,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
“对不起!我...”她手忙脚乱地掏纸巾,指尖碰到他膝盖的瞬间,记忆如决堤洪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跪在宿舍楼下求她别走,雨水把他的眼镜冲得歪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傅霖轻轻挡开她的手:“没关系。”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那道细疤——是她挣脱时用戒指不小心划伤的。胡八突然无法呼吸,会议室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胡总是不是不舒服?”杨教授关切地问。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傅霖。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凝视镜中的自己。
“可能有点低血糖。”胡八强撑着微笑,“小陈,带各位领导去201会议室看宣传片,我马上过来。”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胡八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傅霖时,他说:“你选事业,放弃了我,我们都没错,只是再不能同路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样站在你身边的我不是我,只是你的附属品。被你的全家看不起,也被我自己看不起!”胡八喃喃,“我没有选错!”
门外传来脚步声。透过磨砂玻璃,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那人站了很久,最终放下一盒她最爱的话梅糖——大学熬夜画图时,傅霖总会买这个哄她——然后悄然离去。
胡八盯着那盒糖,包装纸上的梅花图案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颤抖着拆开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瞬间唤醒所有记忆:傅霖在图书馆帮她整理田野调查笔记,在出租屋里煮泡面加荷包蛋,在她犯胃病时跑遍半个新北市买胃药......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宣传片很精彩,特别是黔东南采风那段素材。方便单独聊聊吗?我在安全通道等你。——傅」
胡八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安全通道是他们读研时经常约会的地方,因为那里没有监控。他会靠在楼梯转角,把她圈在怀里念叶芝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