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见过府里女娘出嫁,以沈家三品官阶,男方送来的聘礼哪个不是十几抬起步?
送来的聘礼就五个红漆木大箱子,还有四只乱拉乱尿的大鹅,把院子的石板路都染上牲畜的熏臭气。这敷衍的态度,佩云都替沈清感到不值。
好端端的从俞府三品大员的少爷换成一个不知名的白身。
下人都看低自家小姐!
沈清心里门清,洛公子寄住在俞府又身患重病不久人世……在外人看来不是什么好夫家,沈清以为怎么也好过俞化风。
恰巧她嫁过去,离着近,也有机会复仇。
“没什么大不了,嫁人本就如此,哪能事事如意。”
毛笔轻搁在砚台,沈清支着下巴,身姿清瘦,面对只有一双眉眼的宣纸,她嘴角噙着笑意。
在佩云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她捏着宣纸的边缘,探到红烛上空,任由灯芯的火苗上窜,吞噬掉宣纸。
那双酷似俞化风的眼睛,也化为一片黑灰……
婚嫁前一天,韩氏召她来房。
茶几边摆好了新鲜的紫葡萄,一盏凝神香片茶。伺候她的婆子旁,站立两个新面孔。
“你母亲早逝,我身为主母,也代你母亲给你添置一笔嫁妆,等新郎来接,就一齐替你送去。
还有些闺中侍候丈夫的事宜,想必那些嬷嬷们都好生教导过。
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你为人正室,以开枝散叶为主,讨丈夫欢心那是小妾该做的事。
可这又说回来,外头塞来的总比不得自己带着的人。”
韩氏狭长的眼眸微眯。
伺候她的婆子也是乔嬷嬷,会意的喊了声。
“大小姐,夫人为了给你挑选两个老实本分的当陪嫁,可废了不少心思,都是真心待大小姐好。”
两个丫鬟自发站在人前。
一个身形丰腴,另个弱柳扶风。两张脸都是五官端正,细看还有几分诗情画意,皮肤也养的娇白。
若不是衣妆单调,外人见了,兴许以为是府里娇养的小姐。
沈清嘴角微勾,真待她好,却迟迟不见拿出卖身契。
就这样带过去,那两个野心渐长,还会乖乖听话?
添堵才是真。
“多谢母亲好意,这两丫鬟长得倒是标致,不知是活契还是死契?”
沈清始终微笑,杏仁眼眸弯成月牙。
韩氏一怔,托着茶盖的手,微微收拢,面上依旧含笑。
“你怎的计较起下人的玩意,左右都是沈府的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连自家人也信不过?”
“母亲说笑了,清娘不敢言信不信,只是早年听闻祖母讲过,下人离了府便不好管束。
总要拿捏着契纸,才会听话,我这不是日子久了没个心安。
母亲若能交由我来保管,那是再好不过。”
这番话一出,韩氏神情既有诧异,又泛了丝不悦。
“交给你便是,心里有个防备也好。”
沈清面带微笑,收下乔嬷嬷从库房拿来的两张契纸,她扫了几下,交给佩云。
告退时她脚步轻快,带着契纸离开。
莫约半炷香,韩氏重重摔了只茶杯,吓得乔嬷嬷抖了激灵。
“夫人息怒。”
“真没看出来,平日里温吞的打不出一个响的人,还稍微聪明了那么一回。”
韩氏平息心头怒火,乔嬷嬷在后给她顺背。
“夫人可千万别气,奴婢平日都盯着紧,那簪子她还不日日带着。等嫁了人您就可安心,有她苦果子吃的时候。”
“俞府那位姓洛的白身,身子听说还好?”
乔嬷嬷转了转眼珠。
“不大好,每日用药吊着,整天咳嗽。考了两次才考中秀才,听闻是从考场抬出来……身子骨很差,大约活不太久,大夫说短命。”
“天意如此,都是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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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俞府稍微重视了这个远亲,邀请了有些身份的宾客过来,摆了好几桌席面。
府邸上上下下,披挂红绸和灯笼,只是细看那绸布,能追溯到几年前的花样织法。灯笼就间隔很远才挂上几个,全都充着门面。
下人脸色倒还可,没太热情,只见达官贵人时,笑脸不断。
经历一番繁琐的流程,沈清头顶凤冠,坐在喜床边缘。方才拜堂时,洛公子便咳嗽不断,发自胸膛的震颤,叫人听着就揪心。
病得真的不轻。
佩云挤开两个没眼见的新面孔,暗恼现在就不安分。
“少夫人,前院热闹着,你先垫着点肚子,这是后厨特地为你们熬煮的阿胶人参汤。”
沈清见到那两碗热汤,呼吸顿时沉重。藏匿在宽大袖口的手,猛的收拢,细微的刺痛,让她勉强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到底还是来了。
佩云嗅着空气里微微有丝酸味,见前来送汤的丫鬟神情正常,按下疑惑,接了托盘,送到桌面上。
那丫鬟多嘴一句,“汤还是趁热的好喝。”
话末不带一丝停留,抽身而去。
沈清眸底泛起警觉,正想着怎么处理时,门扉被人吱呀推开。
空气里闯入一股淡淡的药味,裹挟着外头散落进来的几片雪花。那人偏生还顿住身形,伸手拍了拍喜袍,胸膛前的大红绸带抖了抖。
冷白修长的手掌,将门扉掩住关紧。
“……洞房花烛夜,都染上小生的药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