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踏入饭店里,众人才发现手臂并不是连接着黑暗,而是在半空中就已呈现出了半虚半实之姿。
确认客人抵达后,白手臂渐渐消融于寒寂的空中,死亡的弥留之际,深处中竟短暂地闪过一张可怖的陶瓷娃娃脸。
仅是这么一个开胃菜,就已经连飘笛都开始心里发怵了。
刘石点上了一支烟,透过升起的丝丝白雾,他能够从中冷静下来,但今天不知怎的,微量摄入的尼古丁反而让他越来越烦躁,于是他干脆将其掐灭,将东西收了回去:“啧,玩真的啊。”
“啪”的一声,饭店里的灯亮了,却是红到可以沁出血晕的昏暗灯光,整场坐无虚席,香喷喷的饭菜被鲜血淋漓的服务员一盘盘端了上来,然而那些看似美味的食物,在周冷他们眼里却是另一副光景,盘里装的不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而是各种令人难以下咽的混合物,有水泥,图钉,混泥土,河沙,头发,纸巾,烂叶子,百足虫,眼球和壁虎干尸等一系列奇形怪状的东西。
死状各异的食客拔弄着筷子纷纷大快朵颐了起来,他们或缺胳膊少腿,或脑袋不翼而飞,或胸口开了个洞,或只余下骨架,或仅剩器官和神经,或枯瘦如紫,或保有一只手,亦或是弯折成惊悚的一团爬动着。
本应该是明媚亮堂,人声鼎沸的光景,食客们散发出的阴气瞬间让周身的温度骤降到零下几十度般寒冷,这里没有活人,除了玩家。
夏羽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发出声音:“……喂,你们吃够了吧?”
咀嚼声忽地停下,一双双筷子整齐划一地掉落在了地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上千只黑沉的眼洞以一百八十度角诡异地转向了周冷等人,他们静静地凝望着,审视着。
忽然,食客们笑了,他们上下咬合着牙齿,如同机器的钢牙震出令人头皮发麻又恶心至极的声音。
“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为什么不加入宴席?”
“为什么不加入宴席?”
重复不变的两句话仿佛一声声催人入眠的怀表声,使思绪纷扰,使场景颠倒,使神经刺痛,随着念叨声慢慢消融于一片黑暗中,与之道来的,是空彻于整个饭厅的结束语。
“抬棺——”
“升堂——”
“入坐——”
“散席——”
世间恢复了寂静,一切都曾短暂发生过。
赵罗这才反应过来:“艹,敢情我们刚刚看到的是阴间吃席?”
林裎点头补充:“葬礼上的酒席。”
赵罗呆立了几秒,猛得转过身用力将手抓在周冷肩上,低下头视死如归道:“兄弟,接下来的路程,你一定要拼命保护我。”
周冷很嫌弃地挪开了他:“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一道女声适时响起,她用温柔的语调布下了第一个任务:“现在时间,凌晨三点,你们需要前往后厨制作主厨最爱的玉米烙,注意,制作时间只有三十二分钟,过期不候。”
飘笛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呼,至少终于有事情可以做了。”
众人随即在灯光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了后厨,不用开关,昏红色的灯就自动亮起,沾满血的案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玉米,油腻腻的玻璃碗盛着干净的玉米淀粉,奶粉和糯米粉,落尽灰尘的量杯中静置着金黄的玉米油,以及破烂小碗里所需的糖与盐。
赵罗差点看傻了眼:“我怎么记得,我工作的时候这里不是这样的?”
“不管之前是什么样都没有意义,我们已经浪费三分钟了。”刘石卷起衣袖就要开干,可刚拿起玉米,就顿感不对,“这是……”
凑到眼前仔细一看,这哪里是玉米啊,分明是过度发黄的牙齿,再扫眼望去,面粉是由人骨磨出来的,油是现炸的尸/油,糖和盐是从人体中抽离而出又晒干制作而成。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了,众人数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开始凭印象乱做了起来。
“嗯,先这个……还是这个……啊!好烦啊——”夏羽一手三心二意地抓着面粉,一手抓着调料罐不知先加哪个进去,从来没做过饭的她,此时是彻底慌了。
每个人的材料只有一份,失败了就不能重来。
每一次的手忙脚乱都是在加速时间的流逝,糊味,尸臭味与烟味齐齐崩发,咳嗽连绵不绝,大火照亮了面庞,焦糖滴的到处都是,炒熟的盐不小心漏到嘴里是过分的咸,面粉染成了一片片白花,总的来说,场面糟糕透了。
一派热火朝天中,周冷大声问道:“时间还有多久?!”
赵罗已经忙到手不离锅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额——还有,还有八分钟!还有八分钟!快了快了!我的快了!”
林裎:“八分钟吗?我的马上就好了。”
赶在极限的最后三秒内,所有人都勉强做出了一份勉强能入眼的玉米烙。
上菜的铃铛声猝然响起,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叔猛得打开大门,用饿狼般的眼神打量着后厨里的每一处,最终,他将目光锁定在了新鲜出炉的玉米烙上,纵身一跃就要在空中扑下去。
众人连忙闪避,当厨师长重重落在上面之时,整个空间都随之一震,一时间,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刀叉跳起又落下,嗑坏的餐碟于桌面翩翩起舞,宛如地震前的恐怖预兆。
只见厨师长拿起其中一块,伸到面前用硕大的鼻子使劲嗅了嗅,仅是这一微小举动,就令他拧过头赫然而怒道:“我明明吩咐过我要吃到热的!为什么是凉的!为什么!”
凉的?可从做完到他进来,连一分钟都不到。
不等众人解释,厨师长再次如一只巨大的青娃跃入空中,转眼就要直冲向周冷,数条灵力荆棘以超出现实的速度,眨眼间就缠上了厨师长充满肌肉的手臂,根系带走水分,盛开的白色山茶花令石化的躯体块块碎落。
谁料厨师长面不改色,大吼一声的间隙,原本断开的地方又转瞬间生出了新的肉臂,飘笛见状不禁叹道:“这是何等的恢复力。”
一块玉米酪迎面飞来,林裎偏头避开的同时也发动了属于自己的攻击:“□□再结实,也是会有弱点的,注意观察他的行动。”
场面顿时陷入了白热化的混乱,厨师长犹如一只健硕的牛蛙在台面上窜下跳,本就不宽敞的空间霎时会挤压得寸步难进,更加绝望的是,后厨的门锁了。
震落的不锈钢盆在地上打着旋,满地的碎片和刀叉随时都有滑倒或扎到的风险,调料粉时不时被挥扬在了空中,而厨师长更是颠狂地一边大笑一边将胡椒粉与辣椒粉尽情撒出。
倒霉的赵罗不小心吸入了一点,手一抖,本来准备好的幻术直接飞歪了出去:“卧槽好呛咳咳咳咳咳!……啊?”
尼玛!老子光是使出这招就酝酿了两分钟啊!岂可修!
昏暗的后厨中,众人看不清厨师长的身影,只感到时不时有个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那一瞬间,宛若阴云遮天蔽日,双方的对决是拳拳到肉与技能之间的绚丽碰撞,一时之间,根本分不清谁更胜一筹,每个人都与厨师长僵持不下。
体力与时间对等流逝,没有人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可以挥发的极限,昏红的光线模糊了所有概念,封闭的空间好似冰冷又狭窄的地窖,潜移默化地淡去了疲劳感,唯有厨师长十分精力充沛,他的每一次起跳,都是一座更庞大的山轰然坠落。
赵罗见攻击打在上面不痛不痒的,忍不住头痛:“哈,这皮真结实。”
但每个人都会有致命点,哪怕他看上去无懈可击。
前半段的拉扯只是沉默的试探,后半段,才是真正的开始与结束。
一支朴实无华的灵箭恍然从空中显现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得扎向厨师长的后脚跟,等尖锐的刺入肉中,“迟钝”的厨师长才有所反应,像是抱有疑惑般斜下偏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仅开头说过一句话的厨师长再次发出了粗犷的声音:“这是什么?它看上去并不好吃。”
林裎也不打算做出正面回答:“从一开始,我们就紧紧跟随着你起跳的瞬间,你的左脚,似乎不太灵活。”
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身的软肋,厨师长顿感自身被一群猴子羞辱了,他如猩猩一样捶胸示威,不顾越来越深入的危险使出了马力全开的劲,目露凶光就要对林裎来个亲密的抱头绞杀。
点点燃烧的七星瓢虫附着在了厨师长身上,周冷神色冷厉道:“别想碰他。”
“喝啊啊——”硬挺的拳头抵在无法打破的灵布上,厨师长再强,也终究是披着人皮的鬼魂,灵力是他天生的克星,外层的皮肤在不可逆转的侵蚀下渐渐被剥离,化成一片片单薄的肉纸。
极寒的火焰吞噬着内里的灵魂,那些或被修改或原有的记忆,都在如细碎的星点消散,深入弱点的灼痛感令厨师长最引以为豪的速度落至了最低的数值,浑身动弹不得。
自身存在被彻底抹去前的那一刻,厨师长突然想起了生前真正的名字以及死因。
原来,他是被最好的朋友陷害毒死了。
那个朋友,同时也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昏红的光忽闪忽灭了几下,嗞啦一声,灯光亮回了正常的白亮色,原本乱七八糟的后厨重置成了一开始的模样,门也大大地敞开而来。
众人回想起刚才的那一战,只觉得自从未日关节后,难度已经提高到恨不得将他们一刀收了。
刘石:“那个镜尊,究竟在想什么?”
周冷率先越过了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不管他使什么手段,我们都要活着出去。”
犹如年轻人的郑重宣言,让刘石这个社畜大叔愣了一下,随之一笑:“也是,我老婆还在等我呢。”
放松之余,夏羽不忘打岔道:“刘叔你平时工作也这么一本正经的吗?”
“我习惯这样了。”
走到门外,第一个感触到的,是沾染鼻尖的咸湿海风,皮鞋踩在甲板上嗄吱作响,海鸥们舒展着悠扬的歌声飞舞于这片海域上,长年累月浸泡在海水的支柱上,缠满了海草与藤壶。
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轮船不知被谁收起了锚,随着海浪孤零零地晃动着,早巳降下的木板貌似在等待着谁的踏入。
突然从市内来到了潮湿的海边,这亳无转折的变化令众人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饭店的名字——陶德阳光酒吧。
瓢笛点着太阳穴,眉头紧锁道:“我只依稀记得我们进来之前,饭店的周围紧挨着楼房和杂草,其他的没印象了。”
夏羽用力甩了几下脑袋,试图从中晃出什么:“啊——不行,我也想不起来。”
林裎的脚步由轻而重地缓缓走入轮船内部:“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是员工休息的地方。”
轮船内的整体布置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基础设置不仅崭新且一尘不染,餐具酒杯花瓶灯具一一被擦得锃光瓦亮,东西都规规矩矩码放着,完美到让强迫症患者几乎挑不出一丝毛病,但你细看,又会发现窗户脏得一塌糊涂,厚重的水垢混杂着与毛发一起风干的油渍酱汁,使得人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地毯覆盖的灰尘稍微奔跑一下就能令人灰头土脸,伴随着潮湿的霉味,十分不适,
有人刻意改变了这里。
赵罗憋红了脸都没有打开窗户:“我靠,好紧。”
周冷:“废话,这种船的窗户都是封死的。”
“不……我的意思是,它是可以打开的。”
众人闻言靠近一看,还真有把手牢牢粘在了底座。
看来今晚注定不会平。
突然间,一条运作的转送带自脚下升起,载着无法违抗的周冷等人,弯弯绕绕地来到了阴暗又闷热的底层船舱。
六道一模一样的冰冷报幕声从门后透了出来,闷闷的就像是有人躲在里面说话。
“实习第一天,制作一份玉米酪,最终审查,动手能力C,解决能力C,清理能力C,因此,船长决定把新人降为D级服务员,请各位再接再厉,早日做出一份成功的菜肴。”
林裎:“D级……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职位最低的意思。”
“唉,来都来了,还是进去吧。”赵罗看着吊在眼前的蜘蛛,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没有想象中的垃圾成堆,没有想象中的老鼠蟑螂快乐窝,没有想象中的臭气熏天,更没有擦也擦不掉的恶心污渍,相反,还挺干净的。
洗漱一番,做好防备手段,众人就早早休息了。
林裎于深隧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心中了无睡意,他离开房间,顺着楼梯来到了甲板,看到的是同样出来吹风的周冷。
周冷似乎在等他,听到脚步声停在身旁,才问出了心事:“你第一次对我有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林裎以为周冷问的是他们的初次交/爱,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其意思:“首学灵力,你喊我林师父的那次。”
“一个选择,如果我们忘掉前尘,重新开始,舍弃曾经的身份,你还会像囚牢那样,再次接近我吗?”周冷起身离开栏杆边上,转头望入林裎的眼中,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清亮的眼神在渴望着爱人的答复。
林裎觉得这个回答一目了然,但他还是笑着将周冷揽入怀中,用最温柔的语气耐心道:“会,无论哪次,我都会一往无前地奔向你。”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耀眼的红日从平静的天际线抬起了头,温暖驱散了寒冷与黑暗,唤醒了初晨的沉眠与生机,也映出了海中央的某样事物。
那是一座孤岛,岛上立有一幢破旧的房子,房子的周围,落满了大小不一的土包,土包之间,还有干瘦的山羊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