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寒衣到了炼谷,远远看到眼前的景象,脑中首先反应出的便是“屠谷”二字,而后他认可了静坐罗汉的话——吴锦衣果真是疯了。
眼前火光冲天,吞吐的火舌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一股烧焦的肉香。寂静得从无生气的炼谷,此刻哔剥叫嚣,通往谷中的小径,带着席卷天地的灼热,仿佛喷火的巨龙吐出的一条舌头,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生命。
入谷处人墙层层叠叠,提着水桶抱着水盆的守卫侍从甚至罗汉菩萨,全都愣成一圈,不知手里的水该不该泼洒出去,也不知该往哪儿泼。
举钵罗汉先看到云寒衣,喊了声“门主”,人群便随着声音潮水般散开,挨个儿低下头对云寒衣行礼。
“无尽意菩萨昨日入了炼谷,刚发现起火。”不待云寒衣发问,举钵罗汉便上前汇报。火是不是刚起的其实谁也不知道,刚惊动了人是真的,若不是火势快烧到了天上,只怕这会儿还没人知道。
炼谷里落叶之下全是腐尸,火势起来,席天卷地,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吴锦衣呢?”云寒衣问。
吴锦衣不在,整个极乐净土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提着水,却连个真正救火的人都没有。
“还在……谷里。”举钵罗汉低着头斜眼朝小径看去,炼谷只有一条路,昨日自从吴锦衣进去,除了静坐罗汉,至今没有人出来过。
云寒衣讶然之色难抑,吴锦衣想干什么,自杀?难道他觉得放把大的,就能把不腐尸身烧化?
“把炼谷周围的易燃之物全铲了。”云寒衣看了看火势,心知这火凭人力是灭不掉了,只能聊尽余力保住极乐净土其他地方。
“门主……”举钵罗汉眼见云寒衣朝火中走去,犹豫再三,还是喊了出来。
吴锦衣今日必然是出不来了,若是云寒衣也搭进去,药师佛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底下的恶鬼菩萨再无人压制,今日一火极乐净土怕是要彻底烧干净了。
他对极乐净土虽恨之入骨,却不想为极乐门陪葬。
云寒衣回过头,站在漫天的火光前,眯着眼看了会儿举钵罗汉,看得他满身冷汗,心里直后悔多嘴。
“过来。”
举钵罗汉咽了口唾沫,心里一横,颤着腿走过去。
“男孩还是女孩?”云寒衣压低声音,忽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可这句话却如同千斤压在了举钵罗汉肩上,让他“扑通”一声跪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满月酒办了吗?”云寒衣低下身,声音压得更低。
举钵罗汉双目噙泪,浑身颤抖,嘴巴连张数次,却语不成声。
“瞧你这模样,怎么当人爹。”云寒衣笑语晏晏地伸手,虚虚扶了一把,取笑的语气像是多年的老友。
举钵罗汉跟着云寒衣的手略抬了抬膝盖,还未站起来,头顶传来的语调一转,冷得他双腿打颤,又扑通跪了回去。
“带人守着听雨轩,里面的人少一根头发……”云寒衣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有时候无声的威胁胜过任何言语。
“属下一定拼死守好听雨轩。”举钵罗汉立刻伏在地上起誓。
“待本座回来,许你脱离极乐门。”云寒衣拍了拍举钵罗汉的肩膀,转身走进火中。
举钵罗汉在外成家的事是半年前吴锦衣报上来的,说那女子已有身孕,请示他该如何处置。极乐门倒不是不许人成婚的庙,只是将家室偷偷藏起来,便是有了异心。
极乐门规矩一向严苛,尤其是尹墨在位时,最见不得人出双入对蜜里调油,遇上这种事,一般都是把肚子剖了包饺子。云寒衣却懒得管,此事便拖到现在。
此刻谷内情形不定,虽然他全身而退应当不成问题,可别人未必这般想,他这段时日在路苍霖身上投注太多,难保有人以此谋算。
之前他是不在乎,甚至颇为刻意地引导,抱着作壁上观的心态想瞧瞧太白山的路少主在满是恶意的极乐净土如何生存下来。可如今,他又不想如此了。
路苍霖把手伸出来,让他把心放在掌心里,他想尝尝这个滋味。
**
炼谷外圈火光遮天蔽日,深处却因着有几处溪流,火势倒有些缓和。
云寒衣起落之间四处搜索,只见处处是新鲜的断腿残臂,却不见吴锦衣的踪迹。
他其实并不在意吴锦衣的死活,吴锦衣死了他倒能松口气儿。极乐门虽会因吴锦衣之死发生动乱,强压之下三五年便也能恢复上几分,总归不至于彻底覆灭。
只是如今路苍霖托庇于此,修罗殿于外虎视眈眈,又有那猜不透的正道之人藏在幕后。若此刻失了极乐门的助力,路苍霖非但报仇无望,只怕自身也难保全。
吴锦衣一直肯费心帮路苍霖盯着修罗殿,今后的谋划会是最大的助力。
他要替路苍霖把吴锦衣带出去。
云寒衣收起思绪,闭上眼沉下心来静静聆听,耳边是吞噬一切的喧嚣火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难道吴锦衣已经死了?
云寒衣没想到昨日的试探会把吴锦衣刺激到这个地步,他竟这般在意路苍霖?
忽然一声尖锐的哀嚎自西北传来,不是吴锦衣,是坐鹿罗汉的声音。
云寒衣当下朝着声音飞掠而去,几番腾挪如履平地,还未靠近,先听到吴锦衣近乎癫狂的声音:“说,是不是你杀了他!”
未看到人,先看到一截抛起的断臂,带着一道喷薄的血迹划过半空,在火光的映衬下似彩虹般挂起,下面便是满身鲜血的吴锦衣,和瘫在地上艰难蠕动的坐鹿罗汉。
坐鹿罗汉双腿已无,断腿处的血痕也已干涸,显然是早已断裂。他昨夜被吴锦衣接二撕掉两条腿后趁机逃脱了,可又跑不出炼谷,只能以手撑地到处躲藏。
欢喜罗汉死后立刻补进来是的笑狮罗汉,昨日刚进谷便被吴锦衣撕成了八瓣。静坐罗汉不愿进来练功,一直在外圈徘徊,见势不对倒逃脱得快。如今只剩他一个阿罗汉,吴锦衣却不打算再痛痛快快要了他的命,竟是百般折磨起来。
“告诉我,他在哪里!”吴锦衣蹲下身,眼神冰冷,语气却有些温柔,“别害怕,你是不是把他带走了?那我要谢谢你呢。”
“还是你杀了他!”语调陡然急转,阴冷刺骨。
坐鹿罗汉只剩一只手臂撑着半个身子,看着宛如恶鬼索命的吴锦衣,绝望地闭上眼。
他已被盘问了许多遍,不知说了多少种答案,可是鬼知道吴锦衣要找谁!怎么回答都不对。
“你再好好想想,才过了十八年,怎么会不记得呢?”吴锦衣歪着头,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十八年前,我还不是阿罗汉。”坐鹿罗汉颤声道,“你该去问佛爷啊。”
吴锦衣默然片刻,从善如流地点头,“你说的对,我该找那时候的阿罗汉。”
坐鹿罗汉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便喘不过气来了。
吴锦衣扼住坐鹿罗汉的脖子,手上越收越紧,脸上却笑靥如花,“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若找不到人,也来陪他。”
耳后风声袭来,他一偏头,坐鹿罗汉也跟着偏了头。只是他的脖颈仍能运转自如地扭回,而坐鹿罗汉却已被拧断了脖子,脑袋软软垂下,再也抬不起来。
吴锦衣回过头,眼眶通红,怒目圆睁,瞳孔之中映着火光,仿若被业火焚身的地狱厉鬼。
云寒衣本想劈晕吴锦衣,不料他癫狂之中竟也防备极强,一掌落空,当即手腕回翻,化掌为爪,抓向吴锦衣咽喉。
吴锦衣却好似早已料到,回过头不看来人便直接朝外一翻,一手撑地一手将坐鹿罗汉甩出去,替自己挡住攻击。
待云寒衣躲过残尸,吴锦衣已经不见了。
云寒衣皱着眉四下洒望,大约确定了四条可逃的路线。排除掉最容易和最难的,他犹豫片刻,凭着直觉踏上其中一条。
他从未来过炼谷,对谷内情形却好似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大约是哪里的山谷都一样吧。
走过一棵被枝蔓藤条裹住的大树,云寒衣站定,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拉开了藤蔓,内里果然中空。这并不是会长成空心的榕树,外面看自然天成,其实里面是人工挖出来的,又不伤树木根本,可做长久躲藏之所。
和他惯用的手法,很像。只是看上去有些生涩日久。
云寒衣微微倾身,想再看仔细些,就在此时,被大火灼烧得翻腾的空气忽然送来几声细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