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副怀瑜动人的好底相。
高山雪潺潺化作水,露出了最柔软的内里。
这样的视线很容易让人陷入错觉。
好像他眼底那一方小世界,只有自己的倒影。
叶棠芜呼吸渐轻,手里的花枝被她握紧,倒刺颇尖,有些缜密的痛掠上指节。
像是乍然回过神来,她错开眼,那句“怎么没开药”被她咽了回去。
原不是爱打探俗私的人。
她想了想,捡着轻省的话问:“小厮们送了新鲜的花枝来,殿下要带些吗?”
美好的事物总会叫人开心些。
“都好。”裴烬倚在门边,没往里走。他嗓音寒凉,视线如鸿羽般轻缓掠过叶棠芜。身上穿着那席蔚釉色长衫被雨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劲瘦的腰身来。
就像是雨浇的檐壁之燕,落魄惹人又伴有几分说不清的固执意味。
“园里送来了很多颜色,具体要哪一种?”她走到了桌案前,微微倾身取了几种包装纸绸和系带。她侧过头来问裴烬,温声提了些建议:“也可以取几种混搭,也许会更漂亮些。”
“此事繁复反倒不好,有时一支更胜万春。”裴烬垂着头摆弄着火石,语气极为散淡。那点暖黄的火光燃起又落下,映得他的眉眼冷傲又无情。
但很奇怪地,叶棠芜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他隐匿在表面下的轻微落寞。
她轻摇了摇头,将那些无厘头的想法驱逐了出去。
梁裕却在这个时候开口,瞧裴烬表情已和缓下来。
他大胆出声,似有不认同:“百花争芳各有其长,相得益彰,少师如何只取一支?”
“选择难免比较,重视程度随之有其高低。”
“我不喜欢如此,我有我的唯一衷情。”
“父亲说,我有许多要与少师学习的地方。”
“今日一言,当真如此。”
梁裕低眉顺言,嗓音温润,像是当真受教了。
叶棠芜侧目看去,莫名觉出梁裕几分作伪来。
根植于心底的观念是十分难通过短交流进而改变的,长时间才能形成的为人本能不允许如此。
可这与她并没关系。
叶棠芜沉默了片刻,索性将修剪好的白色贴梗海棠花微微扯开,任由它们向四周散开。她拢着宣草纸,将花捧在掌心,小心地系上了两层软绸。
裴烬垂下眼,看着她莹白的手腕抬起又落下,神情认真又专注,纤长的眼睫轻轻眨动,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他躁郁的情绪像被抚平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剧烈,连着迫切地想毁灭一切的冲动都被压下。
“要洒香露吗?”这只蝴蝶抬起了漂亮的眼,小心地问着他。
裴烬与她对视,神情寡淡,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眸光流转间,温暖之意静静流淌着。
叶棠芜摸不到他的意思,便又补了句,算是解释:“选的这花,原是没味道的。”
“不用。”裴烬的声音有些哑意,他看着叶棠芜给花罩了层星黎色的薄纱,边角都被她细心地折起。
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叶棠芜慢慢道:“论插花道,我也是不大爱繁琐的点饰,简素也是一种雅。”
“所以择了无香的花。”
“这样可以吗?”她捧起了这丛海棠花,轻柔地递到了裴烬眼前。连绵的雨里,叶棠芜清透的眼眸像是泛起一层极浅的潮意,语气也是温缓的:“俗也不俗,自在人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烬,精致的眉眼掩在锦簇起伏的花间随着浅淡的香气盈散过来。
无辜又可怜,让人心软。
“当真斐然。”裴烬俯下身接过了花,嗓音也被放轻了许多,像是怕吓到她。他分寸拿捏地极好,袍袖垂落,并没有碰到叶棠芜。
他看着叶棠芜,薄唇翕动,略成字句。
后小半句话裴烬说得很轻,窗外的雨声沥沥、不免嘈杂,音节含混落在其中,并不能任人听得分明。
叶棠芜抬眼望去,明瞳沁起水色,不明所以地轻蹙眉。
是说了什么?
她感到迫切,又感到莫名的慌乱。许是裴烬身上的雪松香太沉了,叶棠芜感到几分飘渺的远。
裴烬注意到她不停颤动的眼睫,他微微向侧撤过身。
窗棱扑扇的幽风扫过他绰敞的背,他阻挡住妄图过境的惊寒。
裴烬半敛着眼皮微微垂下,那支花被小心地圈在臂腕里,仿若还带着一点余温,熨烫地他心间升暖。
他随手扯下了挂在躞蹀带上的于阒玉,薄唇微动,极缓地咬出字节:“给你的谢礼。”
叶棠芜没接,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喜欢吗?
裴烬又递近了些,指骨分明的手托着触手暖润的玉环,金叶穗落垂而下,他低声哄道:“这是我身上现有的最别致的物件了。”
“送你便任由你处置。若是实在不喜欢,扔了砸了都看你心意。我回了府便命人送上新的物件来。”裴烬慢条斯理地蹲下身,他微微抬头看着叶棠芜,缓缓地补了句:“便送到你喜欢为止。”
“我总不能白拿你的花,得了礼却不回,良心上过不去的。”
他的五官惊绝,扬脸看人的时候,汹涌的情绪都被遮挡住,丹凤眼潋滟,增添了好几分勾人的风骨来。
不太真实。
“殿下等等。”叶棠芜后撤了两步,退回了桌案旁。
裴烬看着她的背影,眼睫不可察动地抖了下。
赶着深秋的寒信儿,内园送来的鲜花,一并附上了各式的贺签。
纤细的手指拂过纸张,叶棠芜划划停停,挑出张浅云水的样形。
她拿过来,缓附在了锦簇盛开的花瓣旁。上面写着几个字,楷书小巧,极好辨认。
是古时的一句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叶棠芜翻转了掌心,明媚的笑容跃进了眼里,嗓音也是轻快的:“方才觉得少了些什么,如此倒圆满了。”
“曾有人同我讲,世上圆满总难得。我那时很小,不大能够明白这句话。”
“现下却渐渐能理解了。”
“若心内常欢愉,便有气力想法子,那不圆满也许能慢慢转为圆满。”
所以,不要暗自伤怀啦。
总有转机的,多开心些。
裴烬支在膝上的那只手向上抬起,将花极轻缓地收了过来。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眼前人眸光柔软澄澈,朝他眨了眨眼。
裴烬低下头,喉结滚动,狼狈地错开了眼。
“府里在熬药了,只是寻常的伤风。”
裴烬的嗓音低哑,眉眼间的凉薄全然散去,长长的眼睫垂下时,在眼睑处留下了一层阴翳。
不再侬戾,只余淡漠。
叶棠芜点了点头,桃花眼浅浅弯着,漾水含起碎星。绷紧的精神,也松驰了几分。
裴烬将花枝轻轻地攥进了掌心,轻轻颔了下首。他眼尾上挑着,嘴角玩味地勾起,转眼看梁裕时的神情,带有几分挑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