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我跟你说,你看这些没用的。”汉听到如此犹豫的答案后有些狐疑,但还是对奥托说。”你要自己走出去才知道该怎么办,光看这些没用的。”
“总比什么都不了解好。”奥托回答。
在汉看来这种行为可笑极了。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因此嘲笑奥托。
汉思考了好一阵后,最终放弃了进一步追问,走到自己惯常操作的那部分操作台,开始百无聊赖地点开东西看。自从奥托开始接手修复电脑的任务后,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什么手都插不上,只能在一旁看着奥托娴熟地使用电脑各个功能。而奥托又只是埋头苦干,除非要取用舰桥内没有的工具他才会找帮手。等到汉终于能好好接触控制台的时候,那些故障都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留给他的只剩下几乎毫无瑕疵的面板。点开什么,基本上都是正常弹出状态,根本没有任何好玩的故障给他动脑筋。
突然,他感到口袋里的通讯器振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上面显示镇长发来的消息。
【主电脑状态如何?两天后是着陆日,你可以问问奥托看他愿不愿意观看我们庆典的直播。】
汉噗嗤一下笑了。他紧张地抬起头望向奥托,所幸的是他还沉浸在飞速跳跃的录像中。汉决定要使个坏。
【我觉得主电脑挺正常的。】汉输入字符,边输边偷偷瞄着奥托,【格兰德先生,他说不用安插摄像头了,到时候他会出现在现场的。】
【什么意思?】
【他换机体了,可以下来了。】
【好消息。我会跟镇里人宣布的。】
汉盯着那条消息,嘴咧得老大,眼睛也兴奋地瞪得贼圆。【呃,格兰德先生,他说这得是惊喜,所以不用宣布了。】
【好,我们也有惊喜等着他。】
汉这个时候已经抑制不住下巴仿佛要掉下的无声巨大笑容了。突然,他意识到奥托的红眼正在盯着他。男孩立刻闭上了嘴,同时紧张地用瞄了回去。果然在盯他。
见状,汉立刻转向自己面前正在播放的视频,同时开始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丝毫不顾上面到底有没有笑点。
人形机器人盯着他好一阵,把视线转回到自己的理论课上。
“嘿,老奥。”汉笑完后发现奥托没有起疑心,就问了,”你到底什么时候下船?”
“取决于我认为要看的东西有多少。”
“拜托,有啥不会的我告诉你,比你现在看得有用多了。”通过几个月的相处,汉发现奥托还是很随和的,有时候他试着跟奥托身体接触也不会怎么样。所以现在他把手放在了奥托的肩膀上。”后天早上,行不行?”
“可以。”
汉笑了。”太棒了!”他说,”到时候你在舰桥等我,我带你出去。”
“没有必要。”
汉瞪了他一眼,”当然有必要。”他说,”当心在你脚第一下粘土的时候就惹麻烦。”
“好吧。”即使这么说,奥托无法理解什么叫第一步就有麻烦。
汉突然高涨的情绪早就使奥托警觉了。他700年的运行记忆告诉他人类的行为虽然缺乏逻辑,但是普遍还是有因果关系的。见汉没有说明的意思,奥托决定自己去找原因。700年来,这个习惯总能使他以最少的资源得到最多的信息。
他首先从机器人通讯网络中询问两天后到底是什么日子,同时比对了公理号的时间来确认信息可靠。然后他从某个无法判断到底是出于怕他还是只是太松懈的可怜虫那里得到了一个足够解释汉为何如此激动的关键信息——所有过去一年内加入地球镇的新成员,在那一天都会获得一个特殊而有趣的欢迎仪式。
【什么样的欢迎仪式?】奥托不动声色地追问。
【呃,这个取决于那些人类……反正自我下船来,每一次的欢迎内容都不一样。】
【比如?】
【第一次是欢迎那些警卫,那天下雨了,所以他们都获得了一次泥巴浴。】
奥托心里一沉。
【第二次是欢迎剩下的EVE型号探测器,呃……那一次简直就是个灾难,她们差点把整个会场炸翻了。】
猜到了。奥托默默想着。
【老大,你是要来参加庆典对吧】这个机器人才意识到奥托为什么问。【这会是大新闻的。】
【我肯定不会去。】奥托硬邦邦地甩给他几个大写的字符。
【呃呃……】这个机器人停顿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好像在斟词酌句,【老大,即使电子技师们没说,在群里你的头衔都变了,我们就知道你可以出来了。】
假如奥托有脸色,此时已经黑了一度。
【而且就算你不来,你在舰桥里恐怕会更惨……】
【怎么个惨法?】
【呃……我……不知道……】即使跟奥托本人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也仿佛正在面对奥托的刑讯逼供似的。【我跟你说,那些人类,他们会变着法子整你,你根本招架不住……】过了一会他突然加了一条【我说真的!我没蒙你!我哪里敢!】
事情出乎奥托的意料。这就是汉跟他说脚一粘土就会惹麻烦的原因吗?
他猛然把自己从通讯网络中拔了出来,扭头对着舰桥扫描了一周,全然没有汉的踪影。这臭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溜了。
这在以前从来不会出这种问题。奥托被自己的松懈程度惊讶到了。以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及时关注到,不管当时是在忙碌还是空闲,只要不是在待机就行。这个机体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纵然有了比以前大上几个级数的存储空间,灵敏程度却没有让他感觉有所相应的提升。
技术上讲,他原来的芯片是原封不动地嵌入到这个机体的,所以所有的数据都好好地留着,包括以前的动作缓存。纵然在转移的时候,那些电子技师一定根据说明书上写着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把原来的程序打包了,理论上目前他不应该还有之前行为的惯性,理应马上就能适应。可是他依然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别扭。
机体运行时还会出现大量的他根本找不出有什么存在价值的系统文件,这些东西会迅速地占用本来看上去很乐观的存储空间。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运行速度似乎不如以前稳定。而且他有些烦躁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将该存储的数据及时归类,这些文件似乎不能以他的意志移动。原来的芯片好像变成了只读模式的存储卡:他可以查看所有文件的内容,但是里面所有的程序都似乎无法运行。他更烦了。
我烦什么?奥托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波动的幅度比以前大了很多,每次都给他一种几乎要爆发的爆裂一般的错觉。
找不到情感模块所在区域,无法对其进行设置。
如果他能够,那么他现在就是标准的板着一张脸。
即使贴着黑色的反光膜,他也知道外面已经黑下来了。前段时间发送的资料请求信号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哪怕知道即使是最快的回应也需要时间,但他决定再发一次以防万一。
其实在他发送请求之前就隐隐地感到了身上哪里似乎有点不对。但因为他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而且机体并没有弹出任何警示框,就没放在心上。他按下了发送,听到公理号传来了一阵似乎由内向外逐渐加强的功率提高的声音。他正要挪步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突然从膝关节冲进自己的处理单元,随即感到膝关节附近的伺服电机突然仿佛断线了一般,差点让他往前摔倒。没等他反应过来,机体貌似帮他做了选择。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金属手正牢牢抓着控制台的边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要这么做。直到舰内留存的悬浮椅的红点逐渐呈现在他面前的全息屏的时候,才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在控制台上忙乱地输入过什么。他在敲击控制台上的触键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肢端传来的触感比原先的强烈了很多。想必其他部位也不例外。
这个机体与之前的舵形机体非常不同。并不只是外观和简单功能的差异,更多的问题来自内在——虽然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比较听自己的话。但是他感觉反应经常会过激。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机体还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部位状态预警的弹窗,结果总是等到真正有不适了才被他意识到。他也想一开始就弄明白身上那些新增添的部件怎么用,结果折腾半天,明明就在那里的部件怎么都启动不了。
他的新机体有说明书。但是这份本应当比任何船员机器人都厚的多的说明书却出乎意料地薄。它似乎本意就是草草了事的,仅仅为了过BNL公司的审核条件才不情愿地弄到刚刚过关的最低篇幅,然后就被匆忙印刷出来装进了存贮盒。
他仔细翻阅过这份资料后,再次查看了有无重要信息嵌在里面。确认过后,就义无反顾地将这份资料投进了分解光束中。
遮光膜虽然能挡住绝大部分阳光,但在里面还是能感知到外面的光线变化,就像闭眼之后依然可以感到光线在自己眼睑上移动一样。外面在慢慢变亮。
面前的全息屏还有剩下10%的进度,奥托再一次加快了倍率。剩下的应该没什么更重要的信息了。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人类的视频里怎么废话连篇。
要问他为什么不接根线把电脑里的资料全都下载下来,其实他早试过了。公理号主电脑在他换了机体后彻底不认识他了。除了门槛最低的通讯他还登得上去之外,主电脑对他发送的所有请求一概拒绝。
思维逐渐把重心从视频内容挪到了自己的思考上。
今天会发生什么?他开始预想。
所幸,不管那些数据到底存储在哪里,想找的还是能很快出现,并且没有错误。现在似乎比较难像以前那样集中精力,不过思维还是非常清晰的。
不知不觉他意识不到视频内容了。
他反反复复地把这天人类的日程过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挑出自己的路线,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的对策都模拟预演了一遍……
等等,可能预演得完吗?
没有时间去考虑能不能预演得完了。越来越多的事件洪流般涌入,让他根本没有空暇去思考合理性。涌流的速度还在加快,事件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模拟而是正在真实发生的。他从未在舰上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但是他都在下一个事件出现之前惊险又还算顺利完美地解决了。
这证明了理论课是有效的?
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放慢的瞬间,稍稍回顾,悚然发现,原来那些事早已经历过。早到何时?定不是在太空中。
“奥托?”
所有进程猛地一卡。
镜头一下子亮起。半秒后他猛地从控制台前弹了起来。
怎么就趴在了控制台上呢?奥托急速地扫描了一遍刚刚按压的位置。没有因此输入什么重复又诡异的玩意吧……
“你这是熬通宵了?”汉指着不知道已经播放完毕多久的全息屏,面带怜悯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奥托。
奥托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关闭了全息屏。
“该走了,精神点。”汉后退了两步,站在舰桥中央。
奥托没好气地把主电脑设置成睡眠,然后他开口了。
“臭小子,”他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叫汉。汉惊讶地回头。”你们商量好怎么整我了吗?”
汉下巴合不拢了。”原来你知道了……”
“你们要是敢整我——”
“你就会干掉我们?”汉打断道。
“……”奥托顿了一下,”那你们完了。”
说实话,汉还是挺怕的。于是他开启了威逼利诱模式。”你想想看自己已经保持了3个月的优良记录,打破的话,我都救不了你。”
“你们都不给我保持的机会。”
“诶,这恰恰是一个机会,老奥。”汉笑着,但是语气认真地对他说,”你要是忍过去了,你的形象就会改观,让他们觉得你还挺亲近人民的——”
“错。”奥托义正言辞道,”我不还手不代表我亲近你们。”
这着实出乎汉的意料。原来以前奥托给自己的印象如此随和是假的吗?他不由得拉远了自己与奥托的距离。
“那……你……走还是不走?”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走。”奥托一如既往几乎在汉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给出答复。”你带路,你承诺的。”
“哦。”汉挤出一声。
第一次,汉觉得这个曾经他很信任的机器人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危险的气息。他僵硬地走在前面,毫无留意到自己已经强迫性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迈步的距离和力度上。
与走在前面的少年相反,奥托对汉的异样毫不在意。他从容地一路观察着公理号的内部情况。第一次不是从监控中看到,那些干巴巴的数据直到现在才猛然活了过来。公理号实在太大了。但是,现在的公理号大得空洞、冷清。
脚步声回响在船舱里。
他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登舰口,外面明亮的光线照进了阴冷的船舱。在硕大的舰内空间里投射出格子状的明暗条纹。
“为什么不从第一个口出去?”走过几个登舰口后,奥托发问了。
“现在底下有水了,下去了过不到正确的一边。”汉回答。过了一会又加一句,”可以是可以,但是衣服得湿,我不想那样。”
汉终于拐进了一个出口,奥托想都没想就跟着出去了。但他刚跨出没两步,就不由得在登舰平台上顿住了。
与舰桥中的环境不同,甚至在没出船舱的时候都大不一样。无数的新数据瞬间涌进了他的处理器。他没法马上意识到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映入镜头的是清晰得无与伦比的景物,立体而活生生,与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响彻音频接收器的呼呼声到底是什么。直到一股气流猛地使劲推了他一下,他才渐渐地回忆起在公理号上看到的解释。这反应比往常每一次反应都慢。没有数据告诉他这就是风。哪怕在认出这是风后,主电脑中的描述还是准确的。
汉刚想催促奥托跟着他走,但是他在看到奥托的表现后,就默默地停在了斜坡上,等着不知所措的人形机器人自己慢慢适应。
晚春初展威力的阳光在他的外壳上留下了无数的温度指印。奥托不由得伸展开了自己。一丝温暖而潮湿的气流涌过了登舰平台,时而抚摸时而推搡站在平台上的两个渺小个体。而这时,奥托猛然发现了一些全新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但是确实有什么元素渗入到他的传感器里了。
这就是麦克雷舰长追求的感觉吗?奥托问自己。这就是自由吗?
与多数人刚刚来到地球的激动不已不一样,奥托此时并未感到任何兴奋。尽管还浸泡在机体各处反馈回来的新感觉之中,他却感到此时的思维异常地冷静,冷静得思维都似乎冻结了,任何评价都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空灵。
他降下了镜头上的遮光板。没有视觉输入之后,其他的感觉都愈加清晰起来。空灵的思维中似乎有了点什么。就在下一瞬间,他吃惊地感受到自己的回路似乎有什么地方被激活了,纷杂繁乱的数据开始了真正属于它们自己的活动。前所未有的震撼从内到外激荡着他。等到这一切终于重新平复下来之后,思维里已经站满了已经带上意义的队列。
“我们走吧。”汉听到人形机器人终于说话了。男孩转过头,使劲忍着嘴角想要脱离控制往上爬的剧烈拉扯感,沐浴在春末的潮湿暖阳中走下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