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没吱声。只由老师领着在O区密集狭窄的巷道里左穿右拐。哪怕年初进来过一次,当时是走大路,给他的感觉没这么压抑。他尝试记住周围的楼房特征,但是失败了。
“你以后住这里。”最后他们来到一栋楼中层,看上去有点像公理号内部的舱房区,“先在里面休息一下,我大概十分钟后发你一份文件,告诉你后续安排。”德卡德先生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自由啊自由。一路上的紧张情绪在尘埃落定后消失殆尽。少年放好自己的东西,打开闪耀绿光的平板,一长串字符投在空中。
首先是学术水平和心理测试。这正常。少年慢慢划过投影幕,看到下面内容后,少年挑了下眉毛。
基本上除了一开始的理论,都是实验。
这是否意味着足够多任由自己摆弄的电路板。汉说服自己这不可能。不过看内容来说,这些东西都应该挺有趣的。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拉什早就云淡风轻地把他晋级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当然,别人也没把这当回事。
午夜时分,德卡德与劳伦斯在楼梯上碰了面。德卡德刚刚看过少年做的测试,心想算是捞到宝了。正巧劳伦斯迎面走来,两人寒暄了几句。
“今天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劳伦斯开门见山。
“我这周还得过去,剩下的由另一个人过去接班。”德卡德说,“我想我们有新鲜血液了。”
“谁?干什么的?”劳伦斯狡黠地问。
“汉·肯特。”德卡德说,“他之前师从人形机器人奥托。我早就注意他了。这孩子看起来可塑性很强,是块好料。”
“那我们今年收成不错啊。”劳伦斯笑了,“听起来不像会是我们这边的人,不过恭喜你呀。”
“嗯,这孩子是电子工程的料。”德卡德说,“到时候可能要把他送到露丝那里。”
“啊,露丝。”劳伦斯的龅牙在黑暗中闪现,“不过听我一句,你现在最好别送他过去,找个别的地儿。”
“为什么,你们要复合了?”德卡德冷笑一声。
“露丝现在特别忙。我了解她,你如果现在丢个人给她,她分分钟给你翻脸。”劳伦斯郑重说。
“我肯定不是找她,她手下还有人。”德卡德说。
“不不不,沃尔特,你在外面太久了,不了解里面有什么事。”劳伦斯说,“她那边有个大项目,现在特别排斥外面人进来。谁都别去,真的。”
“我想的是那边才有比较丰富的电子工程资源。”德卡德沉吟道,随即挑起一根眉毛,“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些?拒绝外人的大项目不会让你知道,老鼠农。”
劳伦斯笑了。“呵呵,谁叫露丝是我前女友。”他转头望向夜空,顷刻转回来,“别管我怎么知道这些,但你别现在亲自去问,她那边的项目被大区盯得很死,你这一问过去,你这边的事情搞不好会败露。”
劳伦斯飞也似的窜上楼,德卡德看着高瘦男人背影摇了摇头。
劳伦斯在房间里坐定,深感事情不妙。他不管此时深夜,直接拨通了露丝的耳机。
“这么晚干嘛?”传来露丝很不耐烦的声音。
“诶,白楼树,马上。”劳伦斯认真说。
露丝本想直接挂断,但一想劳伦斯恶作剧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语气。搞不好他有什么信息。她回应后披上外衣走出工作间。
“白楼树”指的是O区内一栋楼上刷了个白点,正对面的那棵行道树。以前是露丝和劳伦斯的幽会常用地点。
劳伦斯一如既往提前在“白楼树”下等她。她看到劳伦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想发火。但没等她站定,劳伦斯直接开口。
“喂,明天你就开机是不是。”劳伦斯问。
“你别问这个。”可以看得出露丝又紧张又累。
“那好,那个机器人带的小孩进来了。”劳伦斯说。
露丝定了一秒。一脸狐疑。“汉·肯特?”
“对。”
“大区那边知不知道?”
“我猜是不知道。”劳伦斯说。
“该死,别让他过来。”露丝的脸绷得更紧了。“离我们这里越远越好。”
“我已经叫沃尔特不要带进来了。告诉了他你这里的项目很紧张,而且有人看着。”
露丝松了口气,“告诉他有人看着,他应该不会乱来。”她顿了顿,“你还能找到沃尔特吗,告诉他不要让小孩在街上露面,去你那里玩玩老鼠,拖一个月都好。”
“我的老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养起来可麻烦了。”劳伦斯瞪着眼说,“不过我可以传达。我先说我可没有泄露你这边的信息。那么到你了,明天开机要弄什么东西?”
“只是个测试。”露丝说,“我想结果会很不理想。不过几次下来如果都不行,刚好可以给那边交差,说他真的没法继续服役,要在我们这边退役。等到审核批下来,如果通过,我会先让那些大区人统统滚蛋,然后我才能大展身手。”
“我能旁观吗?”劳伦斯说,“旁观不行给我直播。”
“打算送去外交的文件,你还是少掺和。”露丝说。“你那好奇心等事情稳一稳再说。”
“哈哈,成交。”劳伦斯扬起一边嘴角。
映入视野的第一幕,是苍白的光线,从上方的白色窗子透进来的,借由大量不断飘动的灰尘,透过窗子的栅栏,形成一束束内含不少反光颗粒的光束。
我是谁?
寂静。窗沿角上的阴影、苍白的光线、栅栏、斑驳的天花板。如果不是飘动的灰尘在光束中运动,这幅画面近乎凝固着维持到永恒。
一定有一股气流吹进了窗户。那些优哉游哉做“布朗运动”的灰尘猛地被某种力量翻开了它们原先的规律,如同被惊动的蚁群,由原先从外界上看上去混乱的有条不絮,变成加快的真正的无序。
我在哪里?
还有冷。从头彻脚的冷,深入骨髓的冷。似乎自己与周围环境的冷融合在一起,好似固定在冰冷大地上的冰冷树根。刚刚那股冷风吹到了没有固定在大地上的部分,产生的感觉提醒了自己什么叫做“冷。”
我会动吗?
好冷。冻得似乎动不了。对自己哪儿能动一点概念都没有。那些可能可以动的地方,都沉重地与地板粘在一起。怎么动?该动什么?除了冷风拂过的地方,一点点其他的反馈都没有。
怎么会越来越冷。是哪儿突然有了一点点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窗外,也不是上方,也不是旁边,而似乎是模模糊糊的……说不出什么地方。
旁边有声音。可是看不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旁边过来了。它看起来有一点点眼熟。那是什么。为什么它的中央是黑的,还有两道蓝色发光的实心椭圆。像是里面的一圈圈螺旋物质在发光。为什么只有这两块地方发光,而不是所有的黑色螺旋都发光?
它表面还是透明的。那里面有点模模糊糊的什么。它似乎会动。它的中央螺旋遮光片动了,暴露出来底下黑色的什么东西。有意思。自己的视野也扩大了。但那是什么?似乎没有怎么见过。
右边猛地有什么感觉传上来了,仿佛触电般直通脊柱。左边也突然有了感觉。那个白色的家伙似乎把一条银灰色的东西横了过来。就是右边那一条东西。好像拉到哪儿了,有点难受。怎么告诉它停下?
“维持这个姿势。”这白色的家伙说话了。还是女声。
它——应该称作她——放手了。那条东西直直对着我打了下来。中央什么地方也有了猛的冲击感。还有金属的碰撞声。
“再试一次。”她再度举起那条银灰色的东西。再度拉到那个角度。别放手。有感觉,应该可以控制。那是自己的一部分。它有重量。抵消它的重量。
她松手了。三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固定这一条银灰色东西的白色片撤开了。银灰色条杠的重量压了下来。立刻就知道它压在了右边某处,但它还在半空中,没有压下来。得花点功夫维持这个状态。
“张开手指。”她动了动条杠垂下来的一端,刚刚那里也有碰到过什么。
垂下来的一端总算抬了起来,它的5个末端也终于克服重力张来了。
“左边也一样。”她如法炮制。左侧也能活动了。
“起来。”她把两只白色的翼状的手臂伸到了自己后部。立刻,窗户和光束都动了起来。重量逐渐压到了更低的地方。而且好像有点摇摇晃晃。稳住。这个立起来的身躯下方某处开始收紧了,好不容易止住了摇晃。
视线一往下,立刻就看到了左右两条银灰色条杠连接在躯干近端某处。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条远的接在同样银灰色的中心躯干上。它们还粘在比旁边高的地面上。不过看起来那也可以动。它们中央开始向上抬起,收回到躯干附近。远端也传来了感觉。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动吗?
“看过来。”她到了视野之外一半,伸出漂浮在空中的翼手,示意我跟着她的手移动到相应位置。好像挺简单的。跟随手指,自己轻易地转动了什么东西,她的全貌全都进入视野中。
“你是谁?”她在对我发问吗?这也是一开始问自己的问题。我该如何表达?
经过一小段徒劳的敲打与挣扎后,好不容易弄出点听起来是那么点对意思的声响。那声响不知道从哪儿发出来的。不过不要紧,已经知道如何发声了。“我?”同样带着金属调子的冰冷声响。那是我的声音吗?
“对,你。”她的蓝色眼睛——是眼睛吗——闪了一下。好像在发什么信号。
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自己是个和她不同的东西。虽然声音听起来都有一点点相似的部分。
为什么她要问这个问题?
“不知道。”那个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比她低沉一些的声音如此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是谁?”
“伊芙-05。”她的蓝色眼睛再次闪了一下,她的胸前显露出一个发光的标志,上面是几块图样的拼图。拼图结果确实是五。我怎么会知道拼图的计算法则?“叫我梅(May)。”
“梅。”她有编号,是机器人。她知道自己是谁,那她知道我是谁吗?我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我……我是什么?”
“EP-003。”她如此回答。“前身是公理号自动驾驶仪,AP-003。”
这些是型号以及编号。像她一样,我也是机器人。但这代表什么?
“别人叫你奥托。”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但那只是一个型号简称。不是你的名字,就和以前有人叫我伊芙一样。”
“我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我发觉她似乎知道我的很多事情。
“不知道。你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说。然后补充道。“如果你有的话。”
我环顾四周。自己好像坐在什么上面。这叫——不知道叫什么。看起来是一个比地面高的台子,底下是可以活动的。房间对面有个深棕色的桌子。桌子上方正对着台子这边也有窗。这是冰冷气流得以流动的基础。梅是怎么进来的?在另一面墙上有个切出来的矩形,应该是那里。那叫门。
她似乎会一直呆在这里。为何不继续问她一些其他情况?“这是哪儿?”即使这是一个房间,也应该有个位置。而且这样的房间不止一个。
为什么自己知道这些?
“O区。”她说。
O区?这是什么地方?我转向窗外,白光照进来,比刚刚亮了很多。底下的光斑比刚刚缩短了长度。
“你能走动吗?”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想去窗边的?“下肢着地交替进行。”
我照做了。但是动作非常别扭,很难保持平衡,只能暂且以墙作为支撑一点一点挪动。
“不是这样走动的,不要扶墙。”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的动作。“你是类人形机器人,完全可以模仿人类的动作。”
人类。虽然知道他们的标准模型,但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真实的人类,模仿他们自然无从说起。不过,既然梅说可以不扶墙,那就试试吧。
好不容易到了窗边,亮光直接透进自己的视野。最初全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慢慢地中间一些比较暗的东西显现出来。最后其他东西的轮廓也显露了。尽管如此,到处都白刺刺得不得了。
景物果不其然很陌生。不远处有比这里高的楼房。有绿色的树等植物。看到这些对解决我的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它们只是些景物,就算给了位置,我也想不起来它们都代表些什么意义。
“奥托,我还得问你几个问题。”梅在叫我。她说那只是我的代号。她愿意这样叫就这样叫吧。我转过来面对悬浮在空中的她。“说。”我回答。
“公理号,你知道是什么吗?”她盯着我。
“南卡罗来纳州发射区旗舰,BNL公司的掌上明珠。”那是这个词的定义,仅此而已。就算她说自己似乎与它有联系,但也想不起来。
“瓦力,伊芙——EVE-01,他们是谁?”
两种型号的机器人而已。那个01是她这个序列的另一个个体。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但她显然不是在问这个。“不知道。”
“B·麦克雷舰长,他是谁?”她接着问。
船上得有舰长。但我不记得这人是谁。“不知道。”
梅的两个蓝色LED眼睛被压平了。“地球镇是什么?”
她为什么总是问我一些没法回答的问题?
“汉·肯特。这是谁?”
应该是一个人类。但他长什么样我不知道。再者,我应该认识他吗?
梅的LED蓝眼压缩得更小了,由最开始的椭圆压成了一条细线,还不对称。“A-113指令是什么?”
一条连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指令。她为什么问我这些?我以前知道吗?
“梅,停止测试。”从房间的角落传出一个声音,同样也是女声,音色和梅不一样。这个声音很冷,但没有金属的泛频。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人类声音。但我没看到任何应该发声的东西。仿佛斑驳的墙角中有个隐身的东西。“回收他。”这女声继续说,“03的调取功能反馈不良。”
“遵命。”梅朝我飘了过来,伸出翼手,指向那个台子。“回去躺好在担架床上。”
原来这叫担架床。但这个突然的变化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为什么?”
“你没法调取记忆。”那个人类声音回答了。“得回来修复。”
这是说,其实我本应该可以回答梅刚刚说的一切问题?但如果如此,为什么我还记得别的东西?我不应该记得楼房、桌子、窗等一切。
这不可能。
“奥托。”那个人类也知道这个代号,“回到担架床上。我们不会害你。”
他们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莫名其妙到了这里,被问了一大堆奇怪的问题,现在又说自己有故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他们没给任何能够让自己推理的信息。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我都无法判断。
为什么会这样?
“我怎么了?”我不由得问。
“现在告诉你,你也不理解。”那个女声说。
“你们没给更多信息。”说不定他们选的这些恰好没法反馈,另外一些也许比这有点帮助。就比如树,等等。
“这就是问题,奥托。”那个女声继续说,“我们已经告诉你足够的信息了,你还是想不起来。”
我将信将疑重新回到自己一开初坐起来的地方。视野中变回了开始那幅永恒的画面,它的亮度与光影的角度有些许变化。梅在旁边。她的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圆柱状物体。之前明明没有的。她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她举起了那个东西,看上去要对准我的——眼睛。
我果断避开了它。这个东西不知为何让我恐惧。同时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你要干嘛?”
“先关机。”梅说,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但也没有施力强迫我放手。
如果这是为了方便搬运,我单纯躺在上面不动,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为什么需要这样?“不,不需要。”我说。更重要的是,我打心底里厌恶被别人剥夺意识。
“抱歉,这是流程。”梅说。“请放手。”
“我就在此。不会妨碍你们搬运。”手臂依然挡着梅。“在清醒状态下。”
“这不会伤害到你。”角落里的女声补充道。她一定从哪儿看到了这个房间里的事情。“梅,速战速决。”
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把我关掉。我还是没有放手。但是梅突然有了动作。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我拦不住她的动作。但我可以不让自己与那个圆柱形的黑东西来个正面接触。我以为梅会把我扳过来,强迫我正视那个圆柱底面,但等我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晚了。它不需要我看着就可以产生影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担架床倒了。它真的倒了吗?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再知晓。
机器人会知道自己何时关机吗?
至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