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那天,糜岭到宾馆接了张志骁夫妻,再往金园去时天已经暗了。
张太太来香港时带了两个娘姨随身伺候,这次她们也一同上山,三人坐一辆车,张志骁则与糜岭坐另一辆,在前头开路。
糜岭自上车后就不曾说话,始终皱着眉,脸色也不大好。张志骁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是太累了,近来为账本的事情焦头烂额。眼看年末又要查账,偏偏老会计重病,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替代,只能他自己来盘,还要应酬谈生意,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张志骁调笑他说:“今晚有那位在,你怕是连觉都没法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那。”
糜岭听了脸色却愈加沉郁了,抬起手臂搭在车窗沿,撑着脑袋就闭上了眼睛。
车子拐过几个山弯,颠簸着,晃得他困倦起来,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到雷声,一睁眼,泼天的雨,哗啦啦往车前挡风玻璃上倒,车前灯照出去,只是成片的在狂风中歪歪扭扭的白色雨线,仿佛……仿佛一把雪白的流苏穗子……那个在浅水湾舞厅遇见的人,那个与他跳了一支舞的人,穿着白里带些许青的旗袍,盘扣是流苏样式,雪色的穗子,跳舞的时候总翩跹曳到他胸前来……
他回过神,边叫“志骁”边转头看过去,然而身旁座位却是空的,余光又瞥见自己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驾驶座开着车,手边也没有放着什么手杖。
思绪混乱之间,倏地,似有人在耳边说话,“快点快点”“来不及了”这样一遍遍地念,搅扰得他焦躁不安,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心悸得喘不上气,恍惚了片刻,只听得“嘭”一声巨响,等反应过来,意识马上被一阵钻心的剧痛攥摄住,低头看去,他的右腿诡异地扭曲着卡在了驾驶座,挡风玻璃碎开来溅到他身上,望出车外,车头不知撞上了什么,已面目全非,从车身里泛起的阵阵白烟掩住了绵密的雨线,掩住了那流苏穗子……他艰难地探出手去抓,只攥住一片雨水,砭骨的冷,不住地打了几个冷噤,这时候忽而又天旋地转起来,在眩晕中猛地再一回神,又回到了车子后座,张志骁也坐在身旁,正把他手臂紧紧按在座位上。
“糜兄,你没事吧?做梦了吗?”张志骁松开他,“什么梦这么恐怖,你不知道你刚才简直一副要杀人的架势,我按都按不住,也叫不醒你,正要让司机停车来帮我。”
“抱……歉。”他仍有些糊涂,望向外头,黑郁郁的山道,冬夜里萧瑟的风,一些光秃秃的树杈,更高更远的那个地方,金园里暖融融的灯光,可是被山里迷蒙的白雾模糊成了黯淡的一点儿,车子拐个弯,再去瞧,就怎么都瞧不见了。
他收回视线,说:“让你见笑了。”
“你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夜就回去休息吧!”
糜岭沉默,手捏着右腿伤处,视线垂在那黑金手杖上,道:“没事……我就是梦见了那场车祸。”
“喔……我记得你说过,当时是急着去见那个人,又下大暴雨。”
糜岭低低应一声,再望向外面雾蒙蒙里山顶那一团金光,说:“忘了告诉你,今晚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会再来金园了。”
“什么!可是我知道你舍不得呀!瞧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突然就要分手了?”
糜岭不答,只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提起。姜瓷他……他与那人长得很像。”
张志骁讶道:“竟有这样巧的事情!怪不得你对他那样神魂颠倒。”
糜岭无奈地笑一笑:“我再舍不得,现在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确确实实在算计我。”
“怎么说?”
“前一阵子,他求我带他下山去参加舞会,我担心这其中有阴谋,就用了一封信试探他,想看看周盛业到底要做什么。那信放在我大衣里袋里,他拿出来看过。”
“这不能说明什么,或许他就是好奇罢了。”
糜岭紧皱着眉摇头:“那信上写一个从浙江来的贾姓珍珠商约我晚上六点在醉生楼谈生意,我也确实在那天六点钟到了醉生楼。但是饭店里早已布满了周盛业的眼线。”
“你如何知晓?”
“事后有位钱太太找到贾老板,一字不差地说出了我与贾老板商谈的内容,多少货,货物什么时日运抵码头,多少定金,多少尾款,假若饭店中没有他的人,不可能会知道这些细节。”
“这钱太太又是什么人物?”
“她自称是钱氏珠宝行的老板娘,我叫人去查过,那珠宝店是在我回香港前后开起来的,背后的老板应该是周盛业,钱太太大约是他的情妇。她那日找到贾老板,给了他两千英镑,要他在货里掺一部分假,一同卖给我。”
“嗬!两千英镑,真阔!”张志骁叹道,“你不知道货有假,卖出去,周盛业就能以卖假货的罪名找你的麻烦,到时陈家深陷危机,难以为继,钱太太就能跳出来吞了陈家,背地里还是周盛业得利。果真阴险……不过你又怎么知道这些?那贾老板说给你听的?”
糜岭笑道:“贾老板,就是假的老板,志骁你有时候也实在单纯。”
张志骁愣了愣,叫道:“好哇你,反过来给周盛业下套,安排一个‘假老板’和你一起演戏给他看!我猜现在这贾老板应该不知所踪了吧?你成了被贾老板骗钱的受害人,撇得一干二净,周盛业没能算计到你,又白白损失两千英镑,这老头怕是要气死了。”
“倒是没死,病了,病得下不了床,”糜岭又笑,“我昨日去他公馆,请他一定帮我找到这位骗子贾老板,追回我的损失,他铁青着脸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