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给舅舅听听。”
他沉默半晌,道:“妈妈走了之后没多久,我逃下山过一次。那会儿周盛业还只是个警员,使唤不了那么多人到山上看着我,我趁天黑跑下山,遇到了一个人,他……他把外套借给我穿。”
书房门又被风吹得吱呀响,这一次直接啪地关上了。这么一打断,姜瓷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糜岭也很是不愿意再听他讲别的男人。他浅浅吻着姜瓷唇角,轻声说:“如果你遇到的是我就好了……宝宝,别想他了,我陪着你还不够么?再等等,等时机到了,舅舅一定让周盛业放你走。”
姜瓷被他前半句话深深地刺伤,胸中心绪翻涌,太阳穴阵阵钝痛,轻轻咳了几声,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只点点头,倦怠地阖上了眼帘。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大约是中午时分了。糜岭不在房里。他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声说话,披衣服出去,走到客室,看见周盛业和糜岭对坐着在喝茶。
糜岭见着他便柔柔地笑开了:“起来了,过来坐会儿,午饭还没好,渴不渴?”
他正要往糜岭怀里坐,忽然周盛业站起身一把拽住了他,说:“等等,我跟你说几句话。听说前几天你在这儿摔东西来着,真是不像话。”转而又对糜岭道:“三少,您别拦我,今天我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小宝,没事,过来舅舅抱抱。”糜岭在那一头喊他。
他垂着头沉默片刻,诺诺地说:“我确实不该摔东西。”
“这就完了?你越发没规矩了,跟我过来!”
周盛业扯着他往房间走,他听见糜岭在后面“小宝小宝”地叫,心虚地头都不敢抬,加快步伐走到了周盛业前头。
进了房里,他立刻去手包里拿钥匙,还不等递过去,就被周盛业一把抢走。周盛业回头望望房门,掏出一盒印泥来,把钥匙往印泥里按,低声问:“库房在哪?”
他一五一十交代完,周盛业听了直哼气:“果然是生意人,无奸不商。”他又看一眼姜瓷,猛地扯住了他头发,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安分点,该哄着捧着他的时候就别犯糊涂,再让我知道你跟他发脾气,有你好果子吃!”
姜瓷一言不发,木木然盯着脚尖。这一双虎头鞋是在集市买的,做工不是很好,但他一眼就看中。鞋头上老虎张着嘴咧着牙,牙歪歪扭扭不大整齐,着实滑稽,老虎颊旁短短的一把穗子是胡须,五颜六色,头上还嵌了一朵粉花,走起路来飘飘拂拂,花瓣都蹭到脚背上来。买的时候,糜岭腿脚不方便,可还是蹲下来,拿着鞋子往他脚边比,问是不是有些大。不要紧,大了倒还好,养胖些一样地穿,小了一定不行,挤脚,路都走不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
姜瓷叹一声,扭了扭脚,忽然一把推开周盛业就往外跑,到了走廊上,正碰见糜岭来找他。他扑过去抱住糜岭,糜岭也搂紧了他,看他眼眶通红,便对慢一步走在后面的周盛业说:“好了,周处长,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样教训他,您消消气,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周盛业摸摸口袋里刻了钥匙轮廓的印泥,阴阴地笑着说:“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等元宵节我再来接他。”
姜瓷红着眼瞪他,倚在糜岭怀里,胆量就大起来,对着他叫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点走吧!”说完就拉着糜岭头也不回地往餐厅去了。
吃过饭到了下午,折腾了这些天,姜瓷到底是病起来,稍稍有些发热,药也没能喝下去,不知怎的一闻见苦味就翻江倒海地吐。糜岭守在床边陪他,读了几个故事给他听,他还眨巴着眼睛不愿意睡觉,问:“我们明天去哪里玩?”
“不能出去了,看你病得药都喝不下,舅舅教你写字,教你拨算盘,好不好?”
“不好。”
“才说了要给我当账房,这就不干了?”
“我就想出去玩,玩好了再学,好嘛好嘛,小舅舅,求求你了,我没有不舒服,我现在好多了!”
糜岭被他缠得没办法,说:“好好,不闹了小宝,今天周盛业特地送了两张戏票来,本来你要是不生病,也是要带你去的,明天我们就去看,高兴了?”
“真的?不许骗我。”他抱着糜岭亲了亲。糜岭摸到他软软的腰,忽而想起来英嬅送了膏药来,说:“躺好了舅舅给你涂点药。”
姜瓷笑眯眯一搂他脖颈,带着他一起倒在床上。
糜岭笑说一句:“调皮!”
晚上正要睡觉的时候,有佣人来敲门,说店里的伙计来取库房的钥匙。糜岭装作一副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的样子,还问姜瓷钥匙放在了哪里。姜瓷说在手包里,他便拿了去还。在书房,和悦来食府的那位掌柜说话。
姜瓷在房里左等右等等不到,担心是不是露了陷,急匆匆找过来,正好碰到糜岭走出书房。糜岭抱着他说笑道:“真粘人,一刻都离不开舅舅?”
姜瓷舔腻腻地说:“嗯,别和我分开嘛。”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看见门外院子里,那掌柜骑上自行车隐入了石径的树丛中。
第二天下午,两人到剧院去看戏。出门时天就阴阴的,车子一到剧院门口,雨哗啦啦就往下落。
剧院门口有一段台阶,不高,五六级。糜岭一手撑伞,一手要拄手杖,又要护着姜瓷,正踉跄迈台阶的时候,有个男人从剧院大门里走出来扶了他一把。
在屋檐下站定,他本以为是剧院的门童帮的忙,不想收了伞一瞧,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先生。
他连忙道谢,姜瓷也跟着说了句“谢谢”,问:“英嬅姐姐也在吗?”
李先生道:“不,今日是与我一位远房侄女一起来的。”
三人一起进了剧院大门。在灯光明亮的大厅中央,一个年轻女人背对他们站着,在仰头看挂在墙壁高处的海报。她披着毛茸茸长到脚的白斗篷,风兜连在斗篷领上,也是白的,罩了她一半的头发,没有梳发髻,依稀像是只编了两个麻花辫子。
不待李先生叫她,她听见脚步先回了头,往李先生身边走。她斗篷下也穿的白旗袍,隐隐约约泛着葱青色,盘扣上一把长流苏,随着她步伐拂来拂去,一张俏生生的脸,白里透粉,桃花一样,细细的眉直扫鬓发,眼睛溜圆,小鹿似的,机敏又胆小,快而短地睇一眼过来便低下了头。
虽然只急促的一个照面,但姜瓷和糜岭都把她的一切望得清清楚楚。
李先生向两人介绍道:“上一次见面我还没有发现,今日一瞧,我侄女竟与您身边这位有些相像,特别眉眼这一块儿。”
姜瓷恍惚着,手脚发凉。但他感觉到揽着他腰的糜岭的手却还要冷而僵,冰似的。他有些受不住,轻轻抽出身来,糜岭仿佛没有觉察,还怔怔地站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小姐。
过了片刻,他听见糜岭说:“幸会。恕我冒昧,李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姜瓷耳边随即嗡嗡地响起来,同外面风狂雨骤的世界一样,周遭的说话声,剧院里头隐约的戏声,锣鼓声,什么都模糊地混在了一起,往他身上吹打,一阵比一阵急,一波比一波紧,直翻腾得天崩地裂。
他喘不上气,本能地往剧院外走,想要透透风。一打开门去,细雨像针似的,和早春里料峭的风一起飞到他眼睛里去。他痛得叫了一声,眼泪比雨还落得大。浑浑噩噩间,感觉糜岭冷硬的手掌又握住了他的腰。他悚然得泛了一身鸡皮疙瘩,胃里一阵扭曲挤轧,喉头翻滚着,就在门前呕了出来。到处昏天暗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