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骗你。”
他没有回话,搀着糜岭走出殿外,才说:“妈妈走了之后,周盛业不许我给她烧纸钱,但是有时候王妈会偷偷从山下带几只元宝到金园,晚上,我们就到花园里烧掉。”
“现在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你想来庙里,舅舅随时带你来。”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也紧紧回握住糜岭的手。他心想,糜岭喜欢的那个人总不会也像他一样生着吃不下饭的怪病,也没有了母亲吧?金锁和母亲立的牌位,还有“回上海”,就算回上海只是一句虚言,可总该是糜岭只为了“姜瓷”而做的了吧?
他的胸口忽而怦怦一阵乱跳,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糜岭抓了抓他的腰抱住他,他闷着头一下撞到糜岭怀里,哽咽着说:“阿岭,你……你真好。”
糜岭含笑说:“今天怎么这么爱撒娇。”
他们还没有回去,绕到寺庙中那座黑金佛塔处。糜岭想领姜瓷去爬佛塔,姜瓷顾及着他的腿,没有答应,就与他一同在塔下的庭院里坐了坐。
院落中栽种着许多榕树,还有一棵尤为壮硕的银杏,树干用红布包住了,树枝上也系满了红绳。几个孩子手拉着手在抱那棵银杏,一个个挣红了脸,还不能把树干完全抱住。
这会儿天阴暗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了。风一吹过来,姜瓷不住地打哆嗦,小腹处的钝痛愈发鲜明了。糜岭便要带他回去,经过那棵银杏树的时候,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糜先生!等等,糜先生!”竟是李小姐。
姜瓷脊背一僵,看一眼糜岭,糜岭仿佛没听见,脚步不停,只顾往前走。
于是身后又响起女士高跟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李小姐跑到两人跟前拦下了他们。这下不好不打招呼了。糜岭垂眼并不看她,说:“李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小姐道:“我和伯父,还有英嬅,我们一起来的,但是人太多,走散了,我正等他们来找我。我刚才叫你,你没听见么?”
糜岭摇摇头。李小姐见他这么冷淡,一时也无话了,瞧一眼姜瓷,似乎因为他一身男装而没有认出他来,便问:“这位是……”
姜瓷低着头,两手搭在小腹上,头昏起来。
糜岭生怕他站不住要跌一跤,半抱住了他,他便把脸埋在了糜岭胸前。
李小姐一脸讶然,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哦……原来是那位……可是他怎么穿——”
糜岭立刻打断他说:“李小姐,我还赶时间,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等一下,那个……上一回在你的公馆里,我失态了,叫你见笑了,实在抱歉,我想请糜先生吃顿饭赔罪。”
“不必了。”
“那、那你借给我穿的衣服……”
“也不必还,李小姐自由处置吧。”
糜岭绕过她又要走,她挪了挪步子仍拦着去路,支支吾吾地道:“还有……还有一件事,我想同糜先生单独说。”
姜瓷揪紧了糜岭的衣襟,耳鸣起来,顿了片刻,他推开糜岭要到一边去,糜岭紧攥着他手腕不让他动,对李小姐道:“他不是外人,就这么说吧。”
“哦,哦,这样吗……”她仍吞吞吐吐地,“糜先生,那次在剧院碰见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吗,我那时说话没有过脑子,近来细细想了想,五年前那一阵,我仿佛是到香港来过的,是与我父母一起来探亲。”
糜岭皱了皱眉,还是没有正眼瞧她,也不答她的话,说:“我要走了,一会儿我叫小沙弥去寻你伯父,你就在这里等他吧。”
出了寺庙刚一坐进车里,雨就落下来,比来时大许多,淅淅沥沥的。
姜瓷眼泪流得比雨还凶,脸色纸白,满头冷汗,太阳穴一阵阵刺痛,胃里绞着,干呕了好几回,小腹的坠痛蔓延到腿上,整个下半身都麻木了,真仿佛要死了般的难受。
可是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紧抓着糜岭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是她吗,是她吗?你要和她结婚么?”
糜岭也只能一遍遍安抚他,解释说:“不是,宝宝,怎么会是她,不要乱想,绝对不是她,她现在至多二十岁,五年前,还是个孩子,舅舅能和她有什么?她伯父要与英嬅结婚,我再和她攀扯,成什么样子。”
“那你还和我攀扯呢!还要不像话!我——我可是个——”
糜岭一把捂住他嘴巴,哄道:“别哭了宝宝,你哪儿不舒服?胃痛么?我们这就到医院去。”
“不……不要!我不去!我不去!”
糜岭听着,焦躁地喊了一声:“姜瓷!”
姜瓷被他这一吼吓了一吓,摒住了哭,但很快又哽咽起来:“我不要给别人看……呜呜……你把我送到医院去,那些医生就不会让我回来了,他们会抓我去做研究,我就死在医院里了。”
“哪儿的话!”
“周盛业说的,他跟我这么讲的,所以才一直只有白医生给我看病。”
“你听他乱说!”
“我不要我就是不去……呜呜呜……你要是送我去,我现在就跳下车死了算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又憋得青紫,冷汗把马褂浸得湿透。糜岭心里火烧似的,又听他说什么死啊活的,哪还敢再说什么话激他,一边替他揩眼泪一边哄:“好了好了,不去,不哭了,那么舅舅叫白医生来给你瞧瞧,听他怎么说。”
“别送我走,我不要走,不想去医院,也不要回山上,呜呜……”
“不走不走,你就和我待在一起,哪儿都不去。”
他哭闹了一阵儿,终于累得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公馆房间里了,小腹还是那样坠痛着,眼前一阵阵发暗,嗓子里干渴得针扎一般。糜岭又是不在。他挣扎着坐起来,踱步到门口,正要开门,忽然听到两个佣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道:“刚刚门口闹什么呢?”
“上回来吃饭的小姐,是姓李吧?一个人追到这里来,在大门外面哭,说要是少爷不见,她就不走。”
“嗬!瞧着是个厉害的角色。”
“可不是么!管家只能请她进来了,外面还下着雨,总不好叫她就这么赖在门口。刚刚我亲眼瞧见少爷领着她进书房了。”
“哦……不知道会说什么。”
“还能怎么样,男女之间不就那点儿事!不过李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至少比这一个强!他身子又不好,近来这样子,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嘘,别叫他听见了,快把这汤送进去吧,不然又要挨少爷的骂了。”
姜瓷转身回到床上,刚把被子盖住了头,佣人便走进来,将一碗酸梅汤放在了床头。他坐起来端过碗喝了一口,竟是温热的,又酸又涩,只好放了回去。躺回床上,他试着去扯颈上的金锁,拽了几次拽不断,只好作罢,心想,戴着也好,等回了上海——假如他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哪天吃不起饭了,还能把这小玩意儿拿去典当掉,兑些银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