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糜岭也梦见那轮血月,在夜幕下仿佛一块猩红的炭,昏昏的月光烧下来,像飞溅出了火星和飞灰,烘得糜公馆前院的空气烫热。
院落中央一张藤椅,姜瓷躺在上面,刚洗完了澡,歪着脑袋把湿淋淋的头发搭在藤椅一侧,一手拨弄头发,一手摇着一柄蒲扇,啪嗒啪嗒地轻拍着腿赶蚊子,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他身上那件睡袍又短又紧,或者其实是他圆润丰肥,袖子箍得臂膀上一条红痕,溢出来的软肉晃晃颤颤。
糜岭走近了,握住他软暖的手臂,俯身吻他脸颊,说:“小心着凉,回去吧宝宝。”
“可是院子里很热呀。”
他顿了顿嘴里哼唱的调子,扭着身子躲糜岭的手。糜岭还来闹他,他就拿扇子轻轻打过来。糜岭也不躲,说:“那么就听舅舅的话,我们回去了。”
“我还要吹风。”
“姜瓷,”糜岭沉了沉声音,“又不听话,到时生了病也是你自己吃苦。”
他撇撇嘴扭过了头,紧皱着眉,挣扎着要跳下藤椅去,有些恼怒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叫我宝宝,为什么自称舅舅?姜瓷是谁?你把我认成别人了!”
糜岭愣了愣,猛然间惊骇不已,一把推开他,跌出去几步远,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把吻过他的嘴唇擦了又擦,没再看过去,拿后背对着他,哑声说:“你……你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你怎么了?为什么好像不认识我?我们都住在一起五年了呀!你难道不记得了?在那个舞厅里——”
“不对!别说了!”
糜岭拨开面前的树丛,闷头扎进去,顷刻间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树枝被噼啪踩断的响动。他拖着痛麻的右腿艰难走了一阵儿,忽然脚下一空,在一阵剧烈的失重感中,很是狼狈地从梦中惊醒了。
姜瓷竟没有睡在身畔。
他急匆匆找出去,寻到书房,看见姜瓷在翻书桌抽屉,不知道要找什么,地上散乱着纸笔和杂志书本,一片狼藉。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姜瓷还没有发觉他在门口,大约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便停了下动作,两手撑在额前,疲惫地沉沉叹了口气。
糜岭生怕突然出声吓着他,先用手杖弄出了些动静来,又敲了敲书房门。
姜瓷有一瞬间的慌乱,手臂挥下去打翻了桌角的墨水瓶。他躲了一下,但还是被溅了一身。盯着睡袍上那些墨渍,他忽然委顿下来,佝偻起背缩进椅子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糜岭走到他身旁,倚在桌沿,轻轻摸他的头发,腻着汗,有点潮,但不同于梦里那人头发的潮。他躁动的心绪慢慢安定了下来,柔声问:“在找什么?”
姜瓷仿佛丢了魂,神色呆滞,沉默片刻,一五一十交代说:“周盛业叫我偷你的账本。你要结婚了……反正也没有其他路给我走了,我总归是要回金园的,假若不顺周盛业的意,在那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而且他跟我说,我要是不把这件事办好,就永远不会让我下山,那么假如我办好了,说不定他会再让我下来。”
糜岭看着他煞白的嘴唇,干涩得起了皱纹,不自禁俯身吻了上去。姜瓷僵住了身子,活过来似的眨了眨眼睛。他看见糜岭下颌边一团红痕,是方才被抱着睡觉时,他的头发蹭在哪儿压出来的。他下意识抬手去摸,糜岭便偏头来吻他的手,叹息似的叫:“宝宝……”
姜瓷鼻子一酸,推了推他。他去抓书桌上电话,接通后对那头说:“明天早上把所有账本送过来。”
“你——”姜瓷皱起眉,惊诧地瞪起了眼睛。
糜岭抬手抚弄他脸上那个蚊子块:“舅舅确实骗了你,早些时候白医生是还在公馆里,周盛业也来了。我叫他告诉周盛业,你得了绝症,没有多少日子了。等你病故,自然就摆脱周盛业的管束,之后的事,舅舅再想办法,或者为你造一个假身份,再做其他打算。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病得这么重,舅舅想让你安心先养身体。你今日说没办法相信我……假如我现在说的这些,宝宝也没办法相信,没有关系,那么你就把账本交给周盛业吧。”
他指腹软软柔柔地拂来拂去,蹭得那红肿的包愈发痒痛,牵着眼角也酸热起来。
姜瓷挥开他的手,抹掉了溢出来的一点儿泪,嘟囔道:“你昏头了么。我告诉你吧,不止账本,我还偷了库房的钥匙,悦来食府的大火就是我害的。”
“不要紧宝宝。”糜岭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柔和。
姜瓷愣了愣:“难道你早就知道?”
“在山上他就要你从我这儿打探消息,到了山下也是一样,山下还自由些,他更要变本加厉地耍手段。”
“你不生气么。”
“你永远是我的好宝宝。”
姜瓷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还特别担心你发现了之后会送我回金园,我害怕我会一直被关在山上。”
“小宝,舅舅都把传家宝送出去,和周盛业几番周旋,就为了让你留在我这儿,怎么会让你回去……”糜岭俯身又亲他,自言自语地有些失落地说:“宝宝是真的不太相信我。”
“当初我根本没有看过那封信,但是你怀疑我看了,就认定我要害你,那天圣诞夜,在花园亭子里,你跟张先生说,你再也不会去金园看我了,是不是呢?我什么都没做,你就不要我了,那我真正害你的时候,会觉得你知道一切后要和我断绝来往,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哽咽起来,眼睛一垂,泪水簌簌地落,“而且我分不清楚,送传家宝也好,哄我也好,带我出去玩也好,这些事是你为了‘姜瓷’做的,还是为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做的。我这样说,小舅舅能懂么?”
糜岭掩住他潮润的眼睛,搂着他肩膀把他往怀里抱,说:“对不起宝宝,别哭了……那一次,在金园的池塘,你差点……我把你救上岸,从那时候起……就不一样了。”
姜瓷两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一边手臂上,哭着说:“不一样……对,确实不一样了。在那天之后,我决定我不要继续喜欢你了,你利用我满足你的幻想,那么我也利用你来离开金园。我跟周盛业说好了,我从你这儿偷钥匙给他,他让我住在山下。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要扮演好我的角色,一个乖巧的可以哄你开心的替身,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无情的人……可是,我总是不乖,跟你吵架,摔东西,惹你生气,我当不好替身,我也做不到无情,你不在的时候我会特别想你,你每次看我的时候好像是在看别人的那种眼神,会让我特别难过,你和卿卿说话,你和李小姐见面,我嫉妒,我想要你只和我在一起。我提醒自己,不应该,不对,不可以,但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