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瓷生怕被发现,不敢再靠近,立刻转回身往座椅那儿走,不想太过急躁的一下,与一个女人撞了满怀。那人趔趄着往他怀里倒,发髻上插的一支钗子便直直往他面颊上戳去。他僵着身子,尚处在惊吓之中没回过神来,生生给钗上的细丝划了下脸。等那一点儿刺痛在面颊上蔓开,他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指尖湿濡的,也不知是汗还是血。
那人站稳后也马上来瞧他的脸,倒是没瞧见什么伤,但两人一对上视线,都怔住了,把互相认了出来。姜瓷见她要叫,连忙去捂她的嘴,说:“李小姐,求求你……别出声……”
李小姐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姜瓷便放了手,拉她坐回桌上。李小姐打量他几眼,说:“我听说你……你病了,但是你看起来很好啊。”
“哦,对,病了……请你别告诉别人我今天在这儿,好么。”姜瓷诺诺应一声,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心乱如麻,一时间把连月来对她的醋意与不满都抛诸脑后了,无心应付她,心不在焉遥遥看一眼门口,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糜岭要不要回来了。
“可以是可以,只要你听我说几句话就行。”李小姐道。
“嗯,哦,好吧。”他随口答着,焦躁地揪着手指,还往门口张望。
“喂!你专心点好不好,”李小姐拽他一下,把左手递过来,炫耀般地抖了抖无名指,“你看这是什么?”
姜瓷垂眼去看,恰好有束灯光打过来,把她手上那枚戒指照亮了,是一只火水钻,散出的幽光再反射到她手边那只空玻璃杯上,灌了满满一杯海水般的蓝色。
“这……这是我的戒指,是小舅舅买给我的,”他蹙了蹙眉,看一眼李小姐,“有一天突然就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他把我戴过的戒指送给你?”
李小姐见他不哭不恼,平平静静的,忽而失了兴致,把戒指摘下来扔到桌上:“我在客室沙发底下捡到的,他什么都没给我。城里都在传我要和糜先生结婚了,我还以为你见了我就会哭呢,要不就是和我打一架。”
姜瓷喃喃道:“这样,是这样啊,原来是你自己拿的……”他阖了阖眼帘,把戒指又推回给她:“你喜欢就拿去吧,反正我还有好多,而且,他跟我解释过了,他没有要和你结婚。”
她也不客气,拿过戒指又套回手上,说:“我这次去广州避风头,认识了一个富商的儿子,他家和孟卿卿家有来往,过来吃喜酒,我也跟着他一起来玩,我想着得请人家吃顿饭还人情,正愁没钱呢!这戒指值不少吧?”
“我不知道,但应该吧……”
“哦。对了,你别跟伯父和英嬅告状啊,他以为我还在广州呢。”她朝姜瓷挤挤眼睛嬉笑一声,又正色道:“那么现在糜先生是要和你结婚了么?”
姜瓷摸摸小腹,慢吞吞有些犹豫地回:“他说……反正他说再过一阵……”
“是么,这么说,他已经不喜欢那个人了?”
“你也知道那个人?”
“嗯,就清明那天,我到公馆去,本来想骗他我就是他喜欢的人,他没信,他告诉我他只和那个人只跳过一支舞。”
姜瓷拧了拧眉,思忖片刻,道:“你说……只、只跳过一支舞?”
“对啊,怎么了?”
“没……可能是巧合吧。”
外头突然炸响一道惊雷,开始下雨了,有雨丝飘进没关紧的窗缝隙,拂到他面颊上来。他不舒服地耸了耸肩,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腻在背上,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雨夜,那时候也是这样湿淋淋的一身,也是轰隆的雷,晦暗的舞厅,柔和的曲子,荔红色的光,照出糜岭衣领边缘绣一条金线,他稳健地迈着舞步,那金线跟着他翩飞。
他喃喃说:“我刚来香港的时候,也和他跳过舞的,在浅水湾舞厅里。那天也下雨,他看我淋湿了,就把外套给我穿。那会儿他的腿还没受伤,跳舞跳得特别好。”
李小姐拖长了声音感慨地“欸”了一声:“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渊源。那他人呢?难道今天他不是和你一起来——”
她侧过头去,竟看见糜岭就站在半步远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或许把两人的对话都偷听去了。她生怕糜岭要为了求婚的谣言责骂她,马上急匆匆跑开了。
姜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着糜岭立刻松了口气,走过去一把搂住了他臂膀,急急地说:“小舅舅,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糜岭不应声,僵硬地站在那儿,手臂却微微发颤。他托着一个餐盘,手一抖,里头的碗碟撞在一起,跟着丁零当啷地响,碗中滚烫的汤水溅到他手背上,他也毫无知觉似的。
“阿岭!”姜瓷又叫他。
他这才回神,放下餐盘,喑哑地喊:“姜、姜瓷……”
姜瓷见他如此,有些惶然,轻轻晃晃他手臂,说:“什么?怎么了?”
他喉咙哽着,发不出声音,在这晦暗之中,竭力地睁大着胀热的眼睛去看姜瓷。浮着汗的潮湿的皮肤,能嗅闻到几丝雨水的凉意,因为太热出去吹过了风么?简直和五年前淋了雨的那时候没什么两样;凌乱的黏在脸颈上的头发,当时怕吓着他,忍着没有帮他捋一捋,现在——现在可以碰他,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可这一刻,竟不敢伸手;他白润的脸,有些无措不安的神情,警惕而敏感的眼神,眨啊眨的四处逡巡,圆鼻头,薄而小的唇,抿紧的时候嘴角皱起来仿佛小酒窝似的;软软一张手,搭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像绸缎一样滑柔,一不留神它就会溜出视线消失不见一般……也确实消失不见了,在那短暂的一瞥眼一转身之间,在两臂触碰在一起的这种咫尺之距,让他溜走了,溜走了五年……怎么会,怎么能醒悟得这么晚?
姜瓷等了一阵儿,还不见他有动作,心里实在不安,便主动倚进他怀里,揽住他的肩背,轻轻拨弄起他后颈刺绒绒的一点儿碎发来。
“阿岭,阿岭,你说话……出什么事了么?”他惶惑得几乎要哭出来,踮脚浅浅吻了吻糜岭嘴角,递过来一点儿黏腻的汗,一点儿酸梅汤的甜气儿。
他的声音灌进糜岭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水在听他说话,仿佛真溺在水里似的,糜岭胸中灼痛,闭一闭眼睛,深深地感觉到被吻过的那一块儿皮肤绷紧了,仿佛姜瓷还一直吮吻着它,明明是那么短暂缥缈的一下,却仿佛要烙下永不磨灭的刻印那般热烈而沉痛。
曾经,他也是这样吻姜瓷的。
他终于动了动,紧紧回抱住姜瓷,手臂箍在他软洋洋凹着的细腰上,忽然间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