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紧抿的、透出认真弧度的唇线。
那在琴弦上稳定移动、指腹带着薄茧、却异常灵巧轻柔的指尖……
一种奇异的、温热的麻意,如同细小的电流,悄然从心口蔓延开,顺着脊椎爬升,最终汇聚到握着钢笔的指尖。
笔尖下的字迹,第一次出现了不受控的抖动。
一个本该完美的希腊字母“θ”,尾巴拖出了一条犹豫的、偏离轨迹的细线。紧接着,一个关键的积分符号,下笔时力道失控,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突兀的深蓝。
沈北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猛地停下笔,指尖用力捏紧了冰凉的笔杆,指节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盯着草稿纸上那两处刺眼的失误,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和自我审视的严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死死锁定在习题集冰冷的铅字上,试图用公式的逻辑链条重新捆住脱缰的思绪。
“这里,” 一个带着点沙哑和金属质感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打破了只有笔与纸、布与弦摩擦的寂静。
沈北桉下意识地抬起头。
林南野依旧低着头擦拭琴弦,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指板,只是空闲的左手随意地抬了抬,指向沈北桉摊开的习题集上某一行公式旁边的空白处。
“你那个等效磁矩的方向,标反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极其平常的客观事实,甚至还带着点习惯性的、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按你画的受力分析,力矩根本平衡不了。”
沈北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南野所指的位置。只一眼,他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个极其低级的、他绝不该犯的方向性错误!镜片后的瞳孔因震惊和一丝难堪而微微放大。他猛地看向林南野,对方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弦油和棉签,仿佛刚才那句精准的指正只是他随手拨出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音符。
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沈北桉。是学神尊严被冒犯的微愠?是被对方在专业领域意外点破失误的惊愕?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被那隐藏在混乱表象下的敏锐所洞穿的奇异感受?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起笔,用力划掉那个错误的方向箭头,在旁边重新标注了正确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比之前重了几分。
时间在台灯稳定的光晕里无声流淌。钢笔的沙沙声重新变得规律而稳定,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林南野也完成了琴弦的保养,收起弦油和布,手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清澈的试音。他没有再弹奏完整的旋律,只是偶尔拨响一两个干净的单音,如同寂静夜色里零星的雨滴。
沈北桉没有再出错。他沉浸在高阶电磁学的复杂世界里,笔下的公式重新变得精准而流畅。然而,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却如同温水般悄然包裹着他。不再是独自在黑暗中对抗绝望的冰冷窒息,而是身处这片混杂着松香气和淡淡烟草味的、并不整洁甚至有些颓靡的空间里,听着身边偶尔响起的、不成调的干净弦音,心绪竟能前所未有地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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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老台灯的光,仿佛在沈北桉的世界里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
之后的夜晚,当隔壁房间传来吉他声——不再是之前带着毁灭欲的噪音,而是趋于平缓、甚至偶尔带着点探索意味的旋律练习时——沈北桉合上书本的动作,会变得不再那么公式化。他会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上一两分钟,像是在等待某种信号,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
然后,他会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敲门声依旧很轻,“叩叩叩”。
门内琴声的停顿,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被打扰的戾气和漫长的沉默对峙。停顿变得短暂,如同乐句间自然的换气。
“咔哒。”
门锁轻响,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林南野的脸出现在门后。有时头发是湿的,刚洗完澡;有时脸上带着练习后的疲惫;更多的时候,是没什么表情的平静。他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神瞥一眼门内,或者干脆侧身让开,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走回房间中央,重新抱起吉他,仿佛沈北桉只是一个不需要特别关注的背景板。
沈北桉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他没有再走向书桌那片“借光”的区域,而是习惯性地走向靠墙那张堆着几本杂志和空饮料罐的旧单人沙发。沙发离林南野练琴的位置不远不近,刚好在灯光的边缘,既不会干扰到对方,又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动作,听到最纯净的琴音。
他坐下,身体微微陷入有些塌陷的沙发垫里。没有带书,也没有做任何事。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光圈中央那个拨动琴弦的身影上。
林南野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调试着效果器的旋钮,指尖在琴颈上快速移动,尝试着不同的和弦走向和旋律片段。有时是一个短促有力的节奏型反复推敲;有时是一段婉转忧伤的solo低低吟唱;有时只是几个简单的分解和弦,在寂静中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沉思般的韵律。汗水会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随着旋律的起伏时而放松,时而绷紧。
沈北桉就那样看着。看他指尖在金属弦上跳跃的力度与灵巧;看他因投入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他偶尔拨出一个满意的音符时,嘴角那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小上扬。松香的气息,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音箱低沉的底噪,还有少年身上干净而蓬勃的热力,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氛围。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沈北桉进来,坐下。林南野弹琴。仅此而已。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邀请,也不需要客套。像某种秘而不宣的仪式,在夜色深处悄然进行。一个制造声音,一个接收声音。一束光,两个影子。在混乱与秩序的交界处,在琴弦的震颤与无声的注视之间,某种坚硬的壁垒正被这心照不宣的静默,无声地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