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想听项弦还会说点什么,项弦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牵着潮生的手,又上来搭他的肩膀,他们身高相仿,萧琨只觉有点别扭,但这次他没有推开项弦,三人进了后殿。
后殿内人便少了许多,沿着石阶再往上,则是隐于山腰处的一个僻静院落,乃是二王庙道长修行之地,从山腰的台阶上望去,都江堰之水滚滚东流,景象蔚为壮阔。
入后山院落的门前有一牌坊,牌坊内立着一尊杨戬像,前方置一功德箱。
萧琨站了一会儿,解开钱囊,终究还是决定许几文香火钱以买个心安。
铜钱“当啷啷”地掉进去,项弦在旁看着,突然伸手:“许这么大一个愿,两文钱怎么够?”
萧琨完全未提防项弦突袭,更没想到这厮出手如电,替他“稀里哗啦”把一兜碎银全部倒了进去。
“这是咱们所有的盘缠!”萧琨咆哮道。
项弦:“这就对了。”
“对什么?”萧琨难以置信道,“住店的费用还没结呢!”
潮生:“啊……”
项弦:“待会儿再想办法,别这么紧张。”
潮生:“那……没钱就不能再买东西了么?拿出来就好了啊。”
萧琨:“潮生!不要掏功德箱!”
正在这混乱中,庙宇内的道家住持出来了,潮生的手正卡在功德箱里,一群道人瞠目结舌,看着牌坊外的三人。
一炷香时分后:
“无量寿福。”住持道长名唤灵清,倒是很温和,乃虚衍道长之首徒,也有六十来岁了,听项弦说了来意,忙令道人们奉茶,一伙小道童又在涂香油,帮潮生将手抽出来。
“师父坐化已有年余,”灵清解释道,“我们也等了好些时日,成都总算派人来了。”
项弦与萧琨坐着喝茶,萧琨始终无话,听项弦与灵清一问一答,大致得知了经过——这只妖怪出现已有很久,谁也说不清它在何时就居住于青城山中,曾经与都江堰的凡人们相安无事,虚衍道长尚在世之时,妖怪从不侵扰山下村镇。
而就在虚衍坐化之后,不知为何,山中妖怪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灵清道长虽是首徒,却荒于道术修行,一时奈何不得这些妖怪。
萧琨观察灵清,猜他也并无多少法力。
“这些妖怪,具体作了什么恶?”项弦问。
“常有英伟年轻男子被妖怪掳去,”灵清须发雪白,解释道,“没了下落。有些是船夫、樵夫、猎户,入山后数日未归,家人前往找寻,报与官府,就这么失踪了。青城后山已有近百年间未有山贼盘踞,也并非猛兽,毕竟猛兽吃人,总有白骨。官差四处搜山,发现失踪者附近的通路,俱被施予惘术,方求助于本观。明镜、竹风等前去寻找时,惘术却又撤了。只得暂且封了后山,待开春后再作打算。”
“惘术是什么?”潮生显然没听过这类低等妖术,问道。
“鬼打墙。”项弦说。
萧琨问:“一共失踪了多少人?”
“陆陆续续,这一年间,共有一十七人。”灵清答道。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换作在常年交战的燕云等地,十七个男人失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在都江堰已算得上一件大事。
“于是城中略有点容姿的青年男子,人人自危。”灵清尴尬道,“本观猜测,兴许是那花妖在作乱,但碍于与先师的交情……”
萧琨心道我信你,人命关天之事,你还在顾念与一只妖的交情?
“我看是奈何不得对方罢。”项弦倒不给灵清留半分颜面,他连皇帝都能骂,住持实在不够看。
灵清只得说:“惭愧,惭愧。既然两位……三位来了,不如……”
“潮生,”萧琨说,“不要动他们的贡品。”
“我没有动,只是看看。”潮生狡辩道。
萧琨又问:“传说葛亮前辈坐化之前,曾在山中隐居,只不知故居在何方?”
“就在玉垒后山。”灵清唤来一名道童,说,“你且带他们去走一遭。”
项弦:“没关系,画张地图与我们就行。”
片刻后,显圣真君像所在的山门前,三人坐在台阶上端详,潮生得了道长给的一小兜贡果权当酬劳,而先前被扔进功德箱内的碎银,也不见取出来,就这么算了。
“让我看看。”项弦展开手绘的地图,说,“鬼打墙……这家伙可能躲在什么地方呢?喂,别吃了,出主意。”
项弦以手肘动了动萧琨,又问:“先去葛亮的旧居找心灯下落,还是先收妖?”
潮生道:“我早就想问了,这个‘葛亮’是诸葛亮么?”
“不是。”萧琨答道,“他姓葛名亮。孔明乃是复姓诸葛。”
“那他们有什么关系?”潮生疑惑道。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项弦说。
萧琨吃着潮生喂给他的贡品冬桃,望向山下的庙会。
“先收妖。”萧琨说。
项弦道:“早先咱们感觉到了妖气,会是山里这群家伙出来逛庙会么?”
萧琨将吃了一半的桃子递给项弦,拍拍袍襟,本想让项弦将它扔了,项弦却会错了意,接过他吃剩的半个桃子,自己吃了起来。
萧琨:“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我陪你去。”项弦说。
萧琨摆手,示意不必,一阵风般离开二王庙,进了市集内部。
他回忆着早上发现的妖气所在,在庙宇市集中穿梭,发动他的幽瞳,双目闪烁,搜寻混在凡人里的妖怪。
找到了第一个,看那模样,似是只山猪所化,来市集上找吃的,无伤大雅。
第二个……有了。萧琨站在摊后的不远处,发现了一只豺妖,豺妖正在东张西望,显然十分警觉。萧琨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动了它们,虽说低等妖怪自己稍出手就能解决,但若引起市集骚乱,想必对方就有了防备。
豺妖正在物色凡人……萧琨隐隐约约,读到了它的念头,是了,果然是为青城山那妖怪前来抓壮丁的。
幽瞳在读心之时,会让人产生晕眩感,修为越高,感觉就越明显。萧琨不想让它发现有人在旁窥伺,于是放开了豺妖,改而寻找其他的目标。
又有一只兔妖,这么多?
萧琨在市集上发现了更多的妖怪,足有十余只,它们正散落在市集里,大部分都奉命而来,庙会上来了不少凡人,而妖怪们仿佛奉了命令,正在寻找“合适的人”。
萧琨又读过几次心,尽量不惊动妖怪,得知“合适的人”乃是容貌英俊、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时,与灵清所言正好对上,便回到了二王庙中。
项弦脸上盖着地图,正在庙院的台阶前躺着晒太阳,潮生则拿了一把树枝,自得其乐地编帽子玩。
萧琨:“我有主意了。这样,稍后会有真君抬阁,想必他们已找好了人,而咱们仨里,须得有一人去扮成显圣真君,坐在阁中,被他们抬着过道游街。”
项弦:“你认真的?”
萧琨道:“我是色目人,惹人注意,潮生年纪小,就你了,兄弟。”
项弦说:“你只是存心整我罢!”
“哦!这是个好办法!”潮生说,“把妖怪骗出来,让它们把哥哥抓走吗?”
萧琨:“我们三人里,除了你,没有更合适的,要么让潮生去?”
项弦想了想,总不能让潮生当诱饵,这又确实是个好办法,只得就范,却道:“你又怎么知道妖怪会盯上我,将我抓走?”
萧琨说:“以你的姿色,铁定会被选上。”
潮生:“那咱们跟着他么?”
“唔。”萧琨说,“这样便能以最快速度,找出妖怪的老巢,虽不知那花妖掳年轻男子有何意图。”说着又安抚项弦:“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俩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萧琨又进山门去找灵清道长。到得正午时分,底下正在敲锣打鼓,显圣真君在准备抬阁了。
于川蜀一地,民间庙会之时,有令人扮成神祇,以众人相抬,坐在木阁上沿街过市的习俗,遂称作抬阁。
项弦被带到二王庙后殿内,里头木阁已备好,萧琨与灵清道长打了招呼,换下原本坐阁之人,里头乱糟糟的,有人开始给项弦换铠甲衣服,又要给他画眉毛抹脸。
“哪儿找来这么俊的小哥?”有人笑道。
萧琨说:“胡乱抹一抹就是了,用不着给他多画。”
项弦被按在木阁中间,换了一身二郎神的银白色铠甲,头发挽起,又有人拿来三尖两刃刀,让他握在手中。
项弦躬身将佩剑放在座位下:“说好的啊,可不能让它们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
“放心罢,”萧琨说,“潮生会跟在后头。”
“哇,哥哥!你太好看了!”潮生看项弦,简直心驰神醉。
项弦换上杨戬那身武袍,上身覆闪闪发光的鳞甲,下身漆黑武裤,蹬一双雪白战靴,头戴一顶三山帽,面如冠玉,目似点星,帽绳勾勒出漂亮的侧脸线条,又有一身驱魔师自带的英武仙气,令萧琨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家伙确实英俊。萧琨不得不承认。
从前萧琨对别人的相貌毫不在意,不知为什么,自从倏忽说了那第三个预言以后,项弦那模样就总让他有点心烦意乱。
项弦又笑着朝他看来,萧琨马上道:“我还有事,潮生,稍后我会来找你俩。”
“好,你去吧。”潮生还是老样子,正好去摸项弦,占点他的便宜。
“你别把他的铠甲弄乱了。”萧琨嘱咐道,在二王庙外等候。
阿黄总算回来了,扑打翅膀,进了木阁,飞到项弦肩上。
“这又是做什么?”阿黄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哇!你会说话!”潮生又上手去摸阿黄,阿黄便跳到他手背上,沿着胳膊一路跳上潮生肩膀。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项弦问,“查出什么了?”
阿黄答道:“没有,我不想靠得太近,她们已经见过我了,会疑心是你让我去的。我站在房梁上,不曾听见什么奇怪的话,那老太太正常得很。”
庙会上锣鼓喧天,到得午时,气氛涌向最高点,二王庙大门开启,只听“当”一声锣响,排箫、笙管齐奏,木阁抬出,百姓们纷纷涌向庙宇正门。
玉垒山前聚集了数万人,项弦暂时成为二郎神,端容肃穆,一双眼睛却四处瞥来瞥去,有人将碎银与铜钱扔进阁内,项弦便不易察觉地稍微侧躬。
“小哥!你不能捡百姓扔进来的钱!”抬阁的脚夫发现了,制止道,“那都是给道观的!”
“没有拿,只是看看。”项弦现学现卖,从潮生处学到了这招的精髓。
萧琨等在市集外,与百姓们跟随抬阁一同前进,见潮生在四处找他,便朝他招手。项弦已差点睡着了,几次被脚夫叫醒。队伍浩浩荡荡地抬着木阁下玉垒山,沿内江的江岸行走,过木桥,进城东。
“咦?”潮生问,“哥哥,你的眼睛怎么在发光?”
萧琨答道:“我在读妖怪的心,你看那伙妖怪。”
潮生也注意到了,数十丈的路上,分布着零零散散几只妖怪,互相之间在使眼色。它们与普通人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个个盯着木阁看,并未欢呼也没有跪拜之意。
“小妖怪们在为山里的大妖怪物色男人,”萧琨说,“项弦条件很合适,它们开始商量,要怎么将他带回去了。”
项弦则快睡着了,冬季的午时阳光正好,本来就照得人昏昏欲睡,四周又缭绕着烟火气息,木阁内还布置得既软又暖和。到得四周静了下来,抬阁队进城东小巷内,项弦被冷风一吹,稍清醒过来。
队伍需从此处绕一个圈,沿北方回往玉垒山,结束抬阁。
经过一条小巷时,项弦的腰牌上坠着的铃铛,突然“叮”地响了起来。
项弦顿时睁大双眼,脚夫不知声音来处,还在张望。
顷刻间小巷一侧喷发出黑气,轰然撞中了木阁,铃铛开始疯狂震响,脚夫们慌张大喊,项弦一个翻滚,从木阁中央滚了出来。
妖兽冲来,一口咬住了项弦,动作很有分寸,没有咬伤他,而是将他扔进了一口大缸里。项弦演戏演足,慌张喊道:“做什么!谁?有妖怪啊——!救命!”
阿黄:“……”
阿黄实在看不下去了,扑打翅膀飞走。
又有妖上前,将缸口以大木盖一抵,贴上封条,推着那缸骨碌碌地滚上了板车,轻车熟路,再以锁链交缠将缸捆在板车上。
“是这人吧?”
“就是这小子了!”
“当心别闷死了。”
“留了缝!快走,别啰唆!”
妖怪们分工极熟练,虎妖负责抓人,兔妖封缸,两只豺捆绳固定大缸,野猪妖则拖着板车,沿小路往外一拐,片刻间,已经跑得没影了。
“夫人一定喜欢……”
妖怪们完成了任务,欢天喜地,原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