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营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光痕。白天的喧嚣和初来乍到的兴奋早已沉淀下去,空气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初衍平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左腕——那里,厚厚的纱布下,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混合着碘伏残留的冰凉感和被强行缠绕的紧缚感。柏闻屿冰冷的手指、粗暴的动作、那不容抗拒的威压……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反复碾磨着他脆弱的神经。白天被强行塞入口中的药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苦涩,在舌根处萦绕不去。
他睡不着。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在崩溃的边缘嗡嗡作响。手腕的痛楚和心口沉甸甸的枷锁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把自己彻底埋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隔壁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陈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带着贼兮兮的笑容,从两张床之间的过道探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喂!衍哥!柏神!王胖子!李静!强哥!都醒着没?才十点多!睡什么睡!大好时光,咱们来玩点刺激的怎么样?”
黑暗里,王浩(王胖子)立刻传来一声含糊的响应:“刺激?啥刺激的?有吃的没?” 张强也嘟囔着翻了个身,显然被吵醒了。李静那边没动静,但初衍能感觉到她似乎也睁开了眼睛。
柏闻屿的床铺在最外侧靠窗,离初衍最近。陈墨的声音响起时,初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边原本平稳的呼吸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规律的频率。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刺激的……当然是……” 陈墨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蛊惑,“真心话大冒险啊!!” 他从自己床上摸摸索索,竟然掏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小小的空矿泉水瓶!
“来来来!灯就不开了,咱们摸黑玩更有气氛!” 陈墨把瓶子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地板上,“规则简单!瓶口转到谁,谁就得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不能耍赖!柏神!别装睡!我知道你没睡!” 他还不忘点了一下那座冰山。
黑暗中,王浩和张强显然来了兴致,发出低低的附和声。李静那边也传来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同意。柏闻屿依旧沉默,但也没有明确反对。
初衍的心猛地揪紧了。真心话?大冒险?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刚刚经历了地狱般下午的宿舍里?他下意识地将左手腕更深地藏进被子里,身体微微蜷缩。他不想玩。他只想把自己隔绝开。但陈墨的热情,其他人的附和,还有旁边那座沉默冰山的无形压力……拒绝似乎成了一种更不合群的、更引人注目的行为。
就在初衍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时,陈墨已经迫不及待地拨动了地上的瓶子!
塑料瓶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旋转起来。黑暗中,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目光(或感觉)都聚焦在那旋转的瓶子上。
瓶子速度渐缓,最后,瓶口带着一点惯性,颤巍巍地……指向了初衍的方向!不偏不倚!
“哇哦!” 陈墨第一个发出低低的惊呼,带着看好戏的兴奋,“衍哥!开门红!来来来!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几道目光(或感觉)瞬间集中在了初衍身上。他能感觉到柏闻屿那边的床铺,那规律的呼吸似乎又有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初衍的喉咙发干,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床单。真心话?他有什么真心话能说?那些腐烂在心底的秘密?大冒险?他这副样子能做什么?他只想逃。
“……真心话。” 最终,他几乎是嗫嚅着,选择了看似“安全”一点的选项。声音低哑干涩,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好!爽快!” 陈墨一拍大腿,立刻开始搜肠刮肚,“让我想想问点啥……有了!” 他眼睛一亮,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衍哥!老实交代!你和柏神……咳咳,那个‘屿衍无阻’……你们俩到底啥关系啊?是不是真的……嗯?” 他故意发出暧昧的尾音,引得王浩和张强都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轰——!
初衍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白天大巴车上那令人窒息的“官宣”场面,陈墨那破锣嗓子的“石锤”,柏闻屿冰冷的目光……所有画面瞬间回笼!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扒光的恐慌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避开黑暗中那些无形的、探究的目光,却正好对上了柏闻屿床铺的方向。
黑暗中,他看不清柏闻屿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边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气压似乎更重了几分。一种无声的警告。
“没……没有!” 初衍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急促的否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就……就是普通同学!陈墨你别……别胡说!” 他急切地想要撇清,声音都变了调。
“啧,衍哥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陈墨显然不满意这敷衍的答案,还想追问。
“好了,陈墨,别为难初衍了。”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李静。她适时地开口,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轮到下一轮了。”
陈墨撇撇嘴,有点不甘心,但还是拨动了瓶子:“行吧行吧,给学霸姐姐面子。再来!”
瓶子再次旋转。这一次,瓶口慢悠悠地……停在了李静的方向。
“李静!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陈墨问。
“真心话吧。” 李静的声音很平静。
“好!” 陈墨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更有趣的,“学霸姐姐,听说你选修了心理学?那正好!给我们分析分析,一个人……嗯,比如像衍哥这样的,手腕上要是有伤,比如……自己弄的那种,会是什么心理状态啊?是不是特别痛苦绝望啥的?”
轰隆——!
如同惊雷在初衍耳边炸响!
陈墨那无心的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刚刚勉强披上的伪装!手腕!伤!自己弄的!痛苦绝望!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裸露的神经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藏在被子下的左腕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那层厚厚的纱布被无形的手瞬间撕开,将他最不堪、最想隐藏的秘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将那只受伤的手死死压在身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无法呼吸!他感觉黑暗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实质的探照灯,死死钉在他的左腕上!尤其是……柏闻屿的方向!那股冰冷的气压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完了!他彻底完了!陈墨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就在初衍的恐慌达到顶点、几乎要尖叫出声时——
“陈墨!” 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罕见的严厉和一丝愠怒,“你这个问题非常不尊重人!也很不负责任!心理状态是极其复杂的,不能凭表象武断推测!这种话题非常敏感,可能会对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我拒绝回答这种缺乏边界感的问题!”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学霸特有的逻辑性和不容置疑的批判性。
李静严厉的呵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陈墨的八卦之火,也让王浩和张强噤了声。黑暗中尴尬的沉默蔓延开。
“呃……对不起对不起!” 陈墨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火,连忙道歉,“我就是随口一说,瞎问的!学霸姐姐别生气!衍哥……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语无伦次地向初衍的方向道歉。
初衍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还在微微颤抖。李静的维护像一道薄弱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刺骨的寒意。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呜咽。他不敢动,不敢出声,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瓶子游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彻底冷场。陈墨讪讪地收起了瓶子:“咳……那啥,不玩了不玩了,睡觉睡觉!”
宿舍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沉重。王浩和张强很快又响起了鼾声。陈墨翻来覆去,似乎也在懊恼。
初衍依旧僵直地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手腕的刺痛清晰无比,李静那句“二次伤害”和陈墨那句“自己弄的”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他感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尤其是……旁边那张床。
他不敢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柏闻屿的存在感。那冰冷、沉默、如同深渊般的气息,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他想起白天柏闻屿强行给他上药时那冰冷专注的眼神,那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知道!柏闻屿一定知道陈墨那无心的话意味着什么!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像白天那样……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从柏闻屿的床铺传来。
初衍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用尽全身力气感知着旁边的动静。
黑暗中,柏闻屿似乎只是翻了个身。动作很轻。但紧接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空调声掩盖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嗒。”
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小物件被轻轻放在了两人床铺之间的床头柜上。
初衍的心脏狂跳!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几乎要将眼睛瞪出血来!是什么?柏闻屿放了什么在那里?
月光吝啬地移动着,终于有一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床头柜边缘。
借着那点微光,初衍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个白色的药盒!
那个崭新的、被他攥掉在地上、又被柏闻屿粗暴撕开塑封的药盒!
此刻,它正静静地、冰冷地躺在床头柜的边缘,距离他的枕头只有不到二十公分。药盒上那个刺眼的红十字,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盒盖半开着,露出里面银色的铝箔药板。
它就那么放着,像一道无声的判决书,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注视着他。
初衍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将头死死地埋进枕头里,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药盒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
柏闻屿……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用这个药盒,这个“过期”的谎言,这个见证了他所有不堪和挣扎的物件,在无声地宣告着:你无处可逃。
我,一直在看着。
手腕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闷痛,与心口那沉重的枷锁一起,将初衍死死地钉在了这张冰冷的床上。黑暗不再是庇护,而是充满了无声的威胁和冰冷的注视。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颤抖着,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更深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