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慈铁青着脸在温府门前下了马车, 温甄和早得了消息来迎,见了她诧异道:“明儿就是你及笄的日子,怎现在跑回来了?”
温慈抬手, 宝湘等人忙退后一段距离, 温甄和见阵势不对, 又瞧她脸色异常难看,忙问:“这是怎么了?”
“父亲, 姐姐的名字是您给报上去的?”
“是啊。”温甄和苦笑:“你姐姐觉着我害死了她母亲, 宫里要选秀的旨意下来的隔日她便在我面前来哭求指责, 让我将她的名字报上去, 我不答应, 她便以死相逼。”说着叹了口气, 劝道:“慈儿, 她已是铁了心了, 如今旨意已下, 你便是想劝也晚了。”
宫里选秀的旨意下来的隔日?也就是说她的名字已经报了上去才来找她请信王去和太子说情?
温慈心里已是怒到极致,偏她竟还笑得出来:“这么大的事,您就没想着来问我一声?”
“你姐姐说,你定是不允的,便不让你知道……”
温慈点点头:“她的确是长进了,一步一步, 环环相扣,什么都想到了, 唯独就没想到别人的死活。”
温甄和一愣:“慈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想知道什么意思,不如随我一起去问问她吧。”说着便朝温慧的院子大步而去,温甄和察觉事情有异, 皱着眉头跟了上去。
春晖园已然翻修一新,瞧着还是往日的格局,然摆设、装饰都变了样,与过去截然不同。院子外面守着宫中禁卫,见了温慈忙见礼,温慈说要进去看一看温慧,禁卫禀报后才将他们一行放了进去。
里面儿也是大变样,温家最好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还有好些宫里的赏赐,瞧着真是富丽堂皇。
温慧板板正正地坐在当中的榻上,倒真有了些娘娘的架势。除了李嬷嬷和绿琉守在一旁,还有一位肃着脸的陌生嬷嬷,以及两位宫女。
温慈看向温慧,她的目光却未落在温慈面上,瞧见温甄和也一道来了才起身喊了一声:“父亲。”并未理会温慈。
温慈也不在意,对那宫中嬷嬷道:“我有几句话要与姐姐说,不如请嬷嬷下去歇息片刻再来吧。”
那嬷嬷纹丝不动,眼皮都不抬:“还请信王妃恕罪,奴婢的职责便是在温姑娘进宫前不离左右。”
温慈淡淡点头:“你恪尽职守自然是不错的,”看向温慧:“若是姐姐也不介意,那咱们就这么说吧。”
说着打量着屋内摆设,嘴里道:“我倒也没有别的事,只是前几日从外祖母家告辞离开时,姐姐上了我的马车,拜托了我一桩事……”
“慢着!”温慧突然出声,冷冷看了眼温慈,对李嬷嬷道:“你带刘嬷嬷出去喝杯茶,我与信王妃说几句体己话。”
她开口了那刘嬷嬷倒也不勉强,行了一礼便和李嬷嬷等人退下了,温慈摆摆手,宝蝉等这也才退下,屋里便只剩了父女三人。
“妹妹,你一定要如此吗?”
温慈觉得可笑:“我一定要如此?”她转头对温甄和道:“您不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这就告诉您,就在不久前太子府上的金菊宴上,我的好姐姐,您的好女儿,咱们温家的大姑娘,说是为了满足母亲希望她嫁的风光的遗愿,竟然恬不知耻地跑去前院堵了醉酒的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拉进屋里后……”
“温慈!”温慧沉着脸打断她,从座位上站起,隐怒道:“我如今已是要入宫的人了,你此时提起太子府上之事是何居心?你是不是就是看不得我好?”
谁知温慈理都未理,继续道:“紧要关头人家又反悔了,险些被太子殿下扔出来,好在太子府上的梁侧妃见过她,知道她是我的姐姐,因而叫了王爷帮忙,这才保住她的那丝颜面。”
温慧气得红了眼,温甄和却已是呆住,满脸的不可置信。
温慈缓缓踱步:“便是如此,她依旧要进太子府上,太子殿下看在王爷的份儿许了她一个侧妃之位,就等他们府里理清后接她入府。”
说着她站住脚,对温甄和道:“而就在几日前李家的两位表姐的定亲礼上,她又私下找到我,说是您知道了此事死活不愿她进太子府上做妾,苦求我请王爷去太子府上说说情,我想着毕竟不能叫您为难,便应承下来,求得王爷又去取消了此事。”
她又看温慧,微笑道:“姐姐您猜,为着你的朝三暮四自私自利,我家王爷在太子殿下面前赔了多少不是?应承了多少条件?”
她一步一步向温慧走去:“你将我和王爷利用的一干二净,我就想知道你可否有一丝觉着对不起我对不起王爷?你踏着我们夫妻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可有一丁点儿愧疚?”
温慧胸口急促起伏,冷冷笑道:“利用?愧疚?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有想过你自己先做了什么?你勾连赵德川夺了原本属于我的婚事、又因此害死母亲的时候可有觉得利用了我之后的愧疚?”
她脸上的恨意再不掩饰,脸色都险些狰狞:“我利用了你们又如何?我把你们当踏脚石又如何?这些都是你欠我的,难道我不该讨回来吗?”
比起她的歇斯底里,温慈冷静的可怕,“你如今脸皮可真是厚极了,不如容我帮你回忆回忆?当初是你主动去接近赵德川的,若我没有记错,开始时他拒绝了你好几次,可你不顾早有婚约死缠烂打,这才有了你们后来的事。至于我抢了你的婚事——当日拿到信时,你大可拒绝,大可不去,可你依然义无反顾!”
“这世上的事不是说你想要如何就要如何,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等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就比如母亲的死——”她的目光冷漠仿佛一把利剑,劈开温慧刻意裹藏了的一件件往事:“不管后来赵公子再约你出去是为了什么,但没有人拿刀逼你去,是你自己选择见他,母亲也是因此才追了出去,最后出了意外受了重伤!”
温慧下意识摇头,眸光震颤:“不,这都是你们联合起来设计的圈套,你就是要害死母亲再来害我,你才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温慈淡淡点头:“好啊,既然你说是我设计的圈套,证据呢?证人呢?拿出来给所有人看看。”
温慧在她的目光下步步后退,却无比激动:“那些早就被你们消除干净了,你当然可以无所畏惧!可是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找到证据,一定会!”
“够了。”
温甄和哑声出口,他整个人都在隐隐颤抖,扶着身侧的博古架才能站稳。
“惠儿,你……”
“你闭嘴!你最没有资格来说教我!”温慧恶狠狠地瞪着温甄和,突然就流下眼泪来:“但凡您对母亲多一丝容忍之心,我不求您爱她敬她,只求您能多包容她一丝一毫,都不会变成如今的境地。”
她抬手颤抖地指着他:“您恨她拆散了您和姜姨娘,可若当初您能果决一些,致死不要我娘,她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可您到底还是娶了她,却日日冷漠以待,哪个女人年少时不曾憧憬过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她当年也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可她为什么一日日变得心狠手辣、手染鲜血,都是被您给逼得!”
温慧泪流满面:“您扪心自问一句,难道您心里当真对她没有一丝愧疚吗?”
温甄和神色痛苦,背脊弯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哽咽出声:“你说得对,罪魁祸首是为父,你们要恨便恨我,千万不要姐妹相残……”
温慈冷笑:“父亲,已经晚了。”
温甄和悚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她:“慈儿……”
“女儿原本从未想过要对姐姐如何,甚至为了她不惜一再求王爷出手以致欠了太子殿下不少人情,可惜姐姐丝毫不将女儿做的这些看在眼里,为了到达她自己的目的,任意利用。女儿此时便说清楚,从此以后,她的事,女儿再不会管。如果她嫉恨女儿,往后妄想凭借着皇妃的身份对女儿做什么,女儿也决不会坐以待毙!”
说罢回头看了眼满面狼狈,垂眸站在那里的温慧:“姐姐,往后你我便各自安好,也望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转身离开,再不曾回头。
温甄和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温慈的背影,又担忧地看温慧:“惠儿……”
“您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温甄和无奈,只得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温慧这才倒进榻里,双手紧握成拳,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她明明早就决定了要报仇的,也早知道她与温慈迟早会有决裂的一日,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还是这样难受?闷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姑娘……”绿琉走进来见她伏在榻上双肩颤抖,忍不住担忧地唤道。
“……我没做错,我没错……都是他们逼得……我答应了母亲要报仇的,太子侧妃,又如何比得上陛下的妃子……我只要报仇,付出什么我都无所谓……”
她嘴里喃喃念叨,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绿琉见此忙拿帕子捂住嘴,眼睛红了。
温慧念叨了片刻突然又吩咐道:“你去,拿吃的来,那些甜的、肉类,都拿来。”
绿琉忙劝道:“姑娘,这才半日您已吃了三餐了,歇歇再吃吧。”
温慧此时似是已经冷静下来,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坐起身,漠然道:“宫里既是要冲喜的娘娘,若我恢复以前圆润的模样,自然更能讨得陛下欢心。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无须多言,拿来便是。”
绿琉脸上忧色更浓,却不敢再违背她的意愿,只得去厨房里吩咐。她走后刘嬷嬷带着兰香进了房里,温慧虽已稍稍打整过,可双眼红肿面色憔悴的状态一时并未恢复。
兰香去铜盆里绞了帕子拿来侍候温慧洗脸,对刘嬷嬷道:“劳烦您老人家再去歇歇,奴家与大姑娘说几句话。”便是连温慈都不假辞色的刘嬷嬷竟然点头就下去了。
兰香接过温慧递来的帕子,温声细语道:“大姑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往后进了宫里遇事便要哭一回,那只怕得哭瞎了眼睛。您若要报仇,还是得自己立起来啊。”
温慧淡淡点头:“我明白了,再不会了。”
兰香笑:“您果然冰雪聪明,既如此,那奴家便继续教您如何留住男人……”
回去时温慈一直默然不语,她从车窗缝里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泛黄的树木、流淌的河水,皆是匆匆而过再不复还。她的目光明明落在上面,可没有一样在她心里留下印记。
宝蝉两个很是担心,却也不知如何劝阻,只好一路安静地陪着她回了王府。
谁知刚进春熙苑,蔡嬷嬷便脸色难看的在她面前跪下:“王妃,奴婢给您请罪。”
“出什么事了?”
“因着奴婢在忙着您明日及笄礼的事,便忽略了对宝蜻的看管,谁知那贱婢竟趁您不在给王爷下了刺激情·欲的药,好在被王爷的护卫发现这才没酿成大祸。”
温慈眉眼清冷无波:“人呢?”
“已被看管起来。”
“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这是您的丫头,自然随您处置。”
“好。”温慈也不去正房,转身往外走:“去将府里所有人都叫到前边儿的院子里,再请松伯借两个侍卫来。”
“是。”蔡嬷嬷几个都察觉到温慈平静语气里压抑的风暴,都知道宝蜻这回是讨不着好了。也不敢耽搁,忙各自去安排了。
信王正在屋里等着温慈,谁知半会儿过去也不见她人,便招人来问,却见是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来回话,战战兢兢地:“回王爷,王妃去了前面儿理事呢。”
“伺候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蔡嬷嬷让所有人都去了,她见奴婢年纪小,便留着看院子听吩咐。”
信王挑眉,这么大阵仗,隐隐觉得温慈是有些生气了,倒有些好奇她会如何处置,想了想让小丫头去喊来周鸣,将他推去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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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十一月的天儿穿堂里已是很冷了。
蔡嬷嬷吩咐人置好炭炉,又为温慈拿来暖手披风,便叫人关了后面的一道门,只开了对着院子的那道。
温慈双手揣在镶了毛边儿的杏黄色缠枝菊纹的手笼里,端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柳侧妃垂着眼皮坐在右下角;周王二姨娘站在左边儿——已不是温慈第一日理事时贴在柳侧妃身后的情景了。
因着前面宝蜻被堵住嘴捆了扔在地上,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温慈清冷的目光扫过廊下几百仆从,淡声道:“今儿将大家伙儿召集起来,是因为我御下不严生了祸患,因而想着当众处置了,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至少不能叫我破了自己订的规矩。”
廊下的宝蜻听到顿时眼泪便出来了,嘴里呜咽着往前爬,目露祈求。
可温慈连一丝眼神也未落到她身上:“头一回理事时,我便订了详尽的规矩,哪条该赏哪条该罚,谁知百密一疏,竟忘了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若有人胆敢谋害府里的主子时,该是甚么惩罚。”
谋害主子?还能是什么惩罚,便是主家不处置,这样的奴才进了官府也是死罪。
众仆从再也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到宝蜻身上,有消息灵通的,已知道了些内幕,还有那不明就里的,也忙四处打听,个个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也有人想着明日就是温慈的及笄礼,大喜的日子她必不会下狠手,之所以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还是为了威慑。
等众人的议论稍缓后温慈道:“我也不曾想我手里竟养出了个胆大妄为的,意图谋害王爷,因而今日,势必是要给大家做个表率的。这头一件便是本王妃御下不严之责,罚扣除我一年的月钱。其二么便是对我这丫头的处置……”说着笑了笑:“大家也知道奴才谋害主子,那是死罪,虽她也跟了我好些年了,我却不能包庇……”
说着吩咐:“来人,刑凳搬来,将她杖毙。”
轻飘飘的几个字,院子里瞬间一静,便是柳侧妃也抬头朝她看来,隐隐有些不可思议,都不曾想到温慈当真下此狠手,将自己陪嫁的大丫鬟当着几百双眼睛的面杖毙。
且瞧着她面不变色纹丝不动的模样,竟是想着亲自看着的。
便是柳侧妃自诩心狠手辣,这一刻也不由对温慈生出深深的忌惮——这个女人不仅心机深、手段高,心肠更是狠。
下面的仆从们忍不住露出惊色,有些胆小的当下脸就白了。
宝蜻在‘杖毙’两个字落地时就已经瘫做一团烂泥般瑟瑟发抖,身下慢慢沁出一滩黄色水渍,目光灰败。
眼看着两个健壮的侍卫抬来一条黝黑的——不知上面沁了多少鲜血的刑凳过来,人群里宝蜻的家人再也忍不住扑了出来磕头求饶。
宝蜻娘惶恐大哭道:“王妃,王妃求您饶了宝蜻吧,她知道错了,她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她也尽心尽力伺候了您好几年的份上饶她一条小命吧……求您了王妃……求求您了!”
温慈垂眸看着手笼上面枝叶相连的宝蓝色菊纹,淡声道:“我有没有给过她机会,想必她自己最是清楚的。便是当初她背叛了我,我也不曾对她如何,甚至还想着再留她一年半年的,便找个好人家嫁了,可谁知人家心比天高,不屑我的好意,如此,我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着抬眸,淡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若是不出来,我倒忘了一件事,你作为她的娘,可知道她的打算?她手里那些药又是从何处而来?”
宝蜻娘慌忙垂下头,人抖得筛糠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慈笑,对松伯道:“劳烦您辛苦些,将宝蜻一家子押下去,查清楚来龙去脉,参与其中者送到官府去,罪名么,就是谋害主家,若真有那不知情的,我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定要赶尽杀绝,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王府他们是不能呆了的,远远发卖了吧,您记着,远一些,千万别叫我再看见了,碍眼。”
“是。”松伯忙应下,叫来好些护卫,将宝蜻家七八口人就这么拖了下去。顿时这院子里便响起了惊惶凄惨的哭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可温慈一概充耳不闻,眉眼都不动半分,愈发叫其他人心惊肉跳,无不战战兢兢。
宝请的家人清理了,温慈微抬下巴点了点那两个侍卫:“还等什么,行刑吧。”
“是。”两个侍卫拖起早已瘫软的宝蜻绑到刑凳上,温慈又对其他人道:“虽是我的人犯的错,可你们最好都睁着眼睛好好看清楚,免得往后谁又鬼迷了心窍敢对府里的主子们动手,到时便比照这个来。”
“是。”众人忙诚惶诚恐的应下。
此时侍卫已经准备好,温慈抬了抬眼:“开始吧。”
“是。”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那人高的刑杖高高举起,狠狠落在宝蜻身上,沉闷的响声惊得众人一阵头皮发麻,有人下意识想要转头闭眼,想起温慈的话又忙睁开,强忍恐惧看着。
宝蜻因那一杖落下疼得闷哼一声,剧痛让她双眼瞬间充血瞪大,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嘴里呜咽着,可那阵痛意还未结束又是一杖狠狠落下,又是一阵震颤,她开始剧烈挣扎,可她整个人被紧紧缚在刑凳上难以撼动丝毫,因而挣扎也是徒劳的。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一下接一下闷响声,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可却惊雷一般炸响在众人心头,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满身冷汗……便是宝湘蔡嬷嬷等人,也都红了眼睛。毕竟宝蜻与他们一起几年,不可能没有丝毫情谊,如今落到这般下场,谁的心里都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