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自己的衬衣,强硬地套在尤比光溜溜的身上。吸血鬼抱怨了几句,又甜蜜地缠住他。“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春天有风沙。”尤比难过地叹气,“我五天没见到你,我太担忧了…我怕你在路上遭了贝都因强盗,也怕你迷路渴死在沙漠里…以后你再也不许独自出城了。”
“用不着你担心。”亚科夫皱着眉反驳,“我在沙漠里死不了。”
“可是我听说你生病了!”尤比不由分说向他额头上摸,“你就不该遇到风沙还不回来!”
亚科夫想躲着他的手离开床边,他的主人却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那双冰冷的手非要贴到他额头上,沿着发际线细细地摸。“看来是好了。”尤比笑着趴在亚科夫的床铺上,“我什么毛病也没找到,也没处可治的。怕不是你在装病呢。”
亚科夫感觉像被剥夺了隐私一般不舒服——可他只重新理了头发。“尤多西亚和娜娅也在雅法,我遇见她们,问了你嘱咐我的事。”他若无其事地说,“看来那血奴就快背弃你,更想跟随那小姑娘去。”
“哦!那有点可惜…”尤比翻了个身,贴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不过也没什么。这样她就像你一样,对吧?母亲派你来照顾我,我派她去照顾尤多西亚…说实在的,我觉得这样的人比自己的奴隶更好。我是说你。比起舒梅尔和努克他们,我更喜欢你。你明白吗,亚科夫?”
这是什么话?亚科夫感到多疑又敏感的心思又跳动着折磨自己。
“为什么?”于是他问,“只因为我是你母亲的血奴,不是你的血奴?”
吸血鬼被他的问题惹得发愣,脸上竟一下泛起红晕来。“…因为你比他们更诚实啊!”他似乎错误地将这问题当成了暧昧的引子,“这也是你教过我的。若是我有那样大的权力,能处置他们的生死,随意惩罚他们…我怎么能指望他们像你这般诚实,将真心话讲给我听?”
“那要是你命令他们诚实呢?”
“那反会叫他们痛苦。久而久之,便对我愈来愈不诚实。”
亚科夫不说话了。他挑不出这回答的任何毛病,无论从理性亦或情感上——可他又想起舒梅尔。
“提到这个,我要给你讲讲我这几天学了什么。”尤比忽然拽起他粗硬的手,兴致大发地念叨,“蕾莉教了我好多东西,我从前从没听过的事情,从没想过的事情…□□的念头和基督徒区别大极了,新鲜极了!”
“她教你什么了?”亚科夫警惕地想起那□□女乐师的出身地,“什么区别?”
“首先,她和舒梅尔说得一样。”尤比清了清嗓子,“世界上只该有一位神,而所有人的神都是同一位神。他无所不能,开天辟地;又仁慈善良,平等博爱。无论这完美的神是真实存在,还是被人所造,我们先不论这些,这并不重要。”
“然后呢?”
“然后,她说真正的神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无形无影,无所不能。”尤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件尺寸大得过分的衬衣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因为这个,□□觉得神从不该显现在人身上,不该化作偶像;可基督徒就偏偏相反,觉得神可化作人,可与人化作一体降临,再背负着人的一切罪孽受难死去。你想,在君士坦丁堡的教堂时,我们也听过类似的话。”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亚科夫一阵头疼,“你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尤比愤愤推了他一把,“我思来想去,又觉得他们其实同样认同着另一件事——无论是偶像、神的化身,还是圣人、使徒之类的东西…无论他们如何称呼它。”吸血鬼像位辩经的修道士那般夸夸其谈,“真正的神,若他想统治、想叫世间和平又美好…那神就必须死去,必须隐藏自己,必须摆脱人们的崇拜与恐惧——神必须不存在才行。”
“什么?”
“因为人总是把所有事物都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东西。神只要现身、化作偶像、化作凡人,只要它尚是全能又完美的神,便与人不同,便反会引起所有人的嫉恨与不满。”尤比眨着眼睛,指自己的脸,“就像你老是想叫我和你一样,老是想让我戴上那枚红宝石戒指,像个人才行。非要这样你才觉得好呢——我算是彻底搞清楚了你的想法,对吧?”
亚科夫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端详着尤比的脸,那些漂亮精致的五官陌生又熟悉,像是扭曲成了一个深邃的漩涡,深不见底——像亚科夫根本认不出那是一张脸,它们全成了无意义的排列。
“蕾莉还说,基督徒老是夸大仁爱的作用——她说‘若是对所有不仁爱的人都仁爱,仁爱本身就会被消灭’。而对□□而言,‘公正’才是更为重要的。只公正才能让人有真正的向善之心。”尤比扬着下巴,竟作出副颇为沉稳的模样,“所以,真正的神该更重公正而非仁爱。你瞧,这难道不算作我对权力有了深刻的理解,像你先前告诫我的那般做了吗?
“我想给我的血奴们也立下类似的规律,更公正地对待他们。你知道吗,你的侍从达乌德就快成年了,我在想要用什么方式来考核他,让他能如愿做我的血奴…不止这样,我还得想想如何能叫其他血奴与知情的奴隶认同这事,不排斥记恨他…这还蛮难的,哈哈。不过这样我不用将他们全变成血奴,也能让他们听我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亚科夫阴沉地打断他。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尤比直直凑到他面前,“我又不是个坏吸血鬼!做我的血奴只得到恩赐,不套上镣铐!我的每位血奴都十分感激我、夸赞我呢!”
亚科夫愠怒的视线向下移,落到尤比光裸的脖颈上。他鬼使神差般想起从前那被刺穿、鲜血淋漓的模样。
“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的手想也没想就摸上去,死死掐紧那地方,用力按下去。
可血奴忘了他的主人早没有痛觉了。尤比被他按进枕头里。那根脖子那样细那样轻,在他粗糙有力的手掌中冰冷地梗着,气管与椎骨的形状清晰可触。像吸血鬼真的被这可怕的暴力唤醒,从尸体般的躯体中复生——尤比在他掌心下迷茫地翻着眼睛,瞧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瞧他怒瞪决眦的眼睛。青年的喉结缓缓地滑动,面色红润起来:仿佛他的肺突然记起了该如何呼吸,他的心脏突然记起了该如何跳动。
破碎的气音从亚科夫手掌下漏出。他听不清尤比在说什么。
亚科夫苦苦平息了数天的刻印果不其然又揪着疼了。他不愿臣服,拼命加重手上的力气,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他想象着,也许能听到那脆弱的骨节咔嚓一声被拧折了,也许能将这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头颅捏断了。也许他只要办成了这事,真正的自由就即将向他敞开大门。他是否早就该干这事,该在头一次见到这吸血鬼时就掐死他?这样,一切苦难就会烟消云散,一切疑问都能迎头解开。可他就是做不到——他发觉尤比的脚正顺着他的腰,蹬着绕上去。
像从梦魇中醒来似的,亚科夫终于发觉他的一切努力全是无用功。血奴的背上发出一层冷汗,松开尤比的脖子——那白嫩皮肤上分明布着清晰可怕的指印——一瞬间就不见了。
刻印的痛苦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一阵绵密又卑劣的、欲望与向往的交织物在他的心头生长。
亚科夫不知说什么。他像打了一场狼狈的大败战般疲累又惊恐,只颤抖着手,拼命地将尤比身上的衬衣领子拽上去,挡住他不该露出来的皮肤。
“…我,我知道错了,亚科夫。”他的主人却眼里闪着光,动着柔软的嘴唇吐出魔鬼的话语。“…天啊,我喜欢这个,再来一次吧!”
也许这才是对的,亚科夫想。这时他便更像人,更易于沉湎、易于掌控,更脆弱又安全些。于是奴隶埋进主人纤薄的颈窝,狠狠用牙齿咬住那块冰冷皮肉——就像主人常向他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