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
那样的呼唤反反复复,没有实质,像隔得很远很远,远到无法触摸,无法窥探,比雾苍白,比冬夜干哑,突兀地慑住了她的灵魂。
【你在哪里……】
【明日朝……】
她空白地止住脚步,茫然而犹豫地立在黑暗中,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只能在光与影之间徘徊。
但是,某一刻,她又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另一道声音,轻轻盖住了那样怪异而扭曲的呼唤。
【不要回头,姐姐。】
……是神乐的声音。
【你快回去吧……往前走……你还可以回去……】
【……看到前面那道光了吗?往那走就可以从这里醒过来……你还可以回去……不要再回头了……快点……】
“……那你呢?”
她下意识发出声音。
【我大概回不去了……我能感觉到,邪神埋在我身体意识里的灵魂碎片在作祟,祂会困住你的……我想帮你……我现在还能勉强压制住祂……趁我们的意识连接已经薄弱的现在……快点……我快坚持不住了……】
【曾经,我太过弱小无知,没能阻止巫女姐姐们被献祭的命运,也没能阻止父亲因我而死,但至少这一次,我想要保护想带我去找父亲的姐姐你……我想要保护这样保护了我和父亲的你……虽然我知道只是幻境……父亲也已经真的死去……但是,至少,最后,在这里,我感觉自己终于做了场美梦,我终于感到了些许满足……谢谢你,明日朝姐姐……你不要被邪神抓到了……我想带你逃离这样的命运……所以,不要回头……】
伴随着那样的话,明日朝茫然而空白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在那里,隐约传来丝丝的疼痛。
并没有那么难受,但是,却让她在黑暗中慢慢地落下泪来。
“……为什么是你呢?神乐。”
她这样说。
像往身后沉寂的黑暗中抛出一颗石子一样,她转身,回头,往前迈出了一步,这一次,背对着那道微弱的光亮,她没有再犹豫地朝前方永无止境的黑暗抬起了双手。
像是要拥抱那个可能存在于那里的、被悲伤的过往淹没吞噬的孩子一样。
她还是选择了回头。
她想要知道……
第一次,她产生了想要主动去窥探命运的渴望。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明明,是这么无辜又纯洁的孩子……
……
为什么也要被扯进这场过于悲哀的命运中来呢……
……
「势夜姐姐,你看。」
将一枚又一枚倒扣在殿中木板上的贝壳陈列在她的面前,樱花飘落的春野晴天,还是小孩子的长髓彦将他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玩意小心翼翼地献给她。
遮阳的竹帘随风微动,她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安静地拿起其中一枚看。
过去的时光很宁静。
轻轻翻开晒干的贝壳,背面凹陷的内里用那个时代最为特殊的颜料绘着一朵垂首的白牵牛。
「这是城中去年外出的人从海边捡回来的贝壳,我找他们讨要了些,上次姐姐您谈到您的故乡时,说过在你们那里,有一种叫「贝合」的风雅游戏,所以我根据您说的去找画师专门作了画,虽然可能和您故乡的不太一样。」
「谢谢您,殿下,我很喜欢。」
那个孩子羞怯地笑了。
当时她也笑了。
「还有这个,这是珊瑚粉磨成的口脂,都是靠海才能得到的好东西。」
把搜罗来的好东西都往她面前拱,那位孩子心性的少主像一只想要得到夸奖的小狗一样。
对此,她只能轻轻蘸了些许,点在自己的唇上。
长髓彦立马拿了铜镜来给她看。
镜面上映出她肤白唇红的模样。
「……姐姐真漂亮。」
端着镜子,直直地盯着她看,他发出空白的声音。
镜中的人细微地弯了一下嘴角。
待她一个一个看完了对方送的东西后,已经是午后了。
殿外的风很温和,拂来时带来樱花的幽香,春天惹人犯困,小孩子更是如此。
轻轻倚在了她的膝上,还是小孩子的长髓彦像疲惫了似的,微微垂下的眼睛盯着城外不知哪儿飘来的落樱。
「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突然这么说。
「梦到一棵很漂亮的、盛开的樱花树,姐姐您就站在树下,像被雨淋湿一样,渐渐地化作了那棵树。」
「树上的樱花一直飘落,您好像也在凋零,我就一直追着樱花飘落的方向跑,想要把那些花瓣——那些都属于姐姐的东西追回来,拢起来,送回到您的身上……」
她轻轻用指尖拨弄着他耳际的长发。
身为一城的少主,他拥有一颗好柔软的心。
「我还梦到一个声音,祂说出了我的所想,祂说春天就要来了,要给您种上很多很多的樱花,这样,您也许就能看到自己家乡的樱花了……或许,您也就没那么想家,没那么想离开这里了……祂还说,祂会庇护这里的樱花常开不败……」
「但有一点,我觉得祂说错了……」
「我想为您种樱花并非是为了留下您。」
「只是想,您在这独自一人的异乡中,若是能因此感到些许慰藉、能因此不再那么孤独寂寞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势夜姐姐您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我觉得您是思念故乡了……」
她微微怔忡,随即温柔地抚摸他的背脊。
「怎么会?我一直都很开心。」
「城主待我很好,您也待我很好,咲歌如今也一天天长大……我在这里感觉相当宁静快乐……」
「真的?」
「真的。」
小小的孩子轻轻蜷了一下手。
「……当时让您以弓术老师的身份留下来是我,我本来还想着,若您一直不开心的话,我就放您走……如今您这样说,我却是实打实地松了口气……」
她的心微微一动。
片刻后,她才安静地垂眸。
「长髓彦……」
轻轻牵住对方因练弓而已经有些粗糙的手,那温暖的掌心那么小,还那么稚嫩。
「对不起……」
「姐姐为什么突然要道歉呢?」
她沉默了许久。
久到那孩子都开始昏昏欲睡了,她才听到自己开了口。
「……我在做一件不知道是否正确的事。」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片刻后,他才以天真的口吻说:「父亲大人常说,没有人知道未来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姐姐都还不知道正不正确,又何必道歉得太早?」
闻言,她反倒将头垂得更低了。
低得他都快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也许,我是知道的……所以,对不起,长髓彦……」
「若是,我告诉你,今后,你必须经历不可抗争的命运……我是说……如果,你知晓了自己一生的经历,甚至是痛苦的结局……你会想要改变它吗?」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因为他困惑地侧来眼睛。
没有在意她直呼他名字的不敬,那双眼睛那么纯洁,干净,天真,又无辜。
她突然就感觉一种衰弱的凄怜在心中枯萎下去。
他还不懂她所说的含义。
她忍不住轻轻低下头,悲怜地亲了亲他的额心。
「……不,没什么。」
她突然无法再说出口了。
「殿下,您睡吧,我会一直呆在您身边的。」
「我等您自己醒来……」
……
漆黑的长发延绵在地。
被他抱在怀中的人闭着眼,轻轻偏头,沉睡的面容苍白而静谧。
但是,她的嘴角不断有血色溢出,腹部连雷霆风暴之神的神力都无法治愈的伤口淌着血,纵使擦拭完面上的血迹,依旧有艳红的血色不断从唇齿间溢出。
须佐之男的表情很冷。
但是八岐大蛇却满意于他潜伏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下的其它东西。
他紧紧扼着神乐的喉咙,道:“既然神将大人总将神爱世人挂在嘴边,那么总该救救她,明日朝和她,到了你该选择的时候了。”
“别听他的,须佐之男。”
打断了他的是这样的声音。
剥开瘴气显现的神明伴随着粼粼的浪潮而来。
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御袍仿佛延绵了千里,其上流转的星轨泛着银光铺展,月海灰郁的海水在这片焦土上显现、覆盖。
月读的身形映在海面上,披着月华的长发随风微动,其苍白的面上仿佛被拂过眼帘的发丝割裂出几道裂痕来。
但他不甚在意,冰蓝的眼睛直直盯着须佐之男:“给我,如今只有我才能修补她的身体,你总不想看她就这么再次死去。”
“你可要想清楚,须佐之男。”
八岐大蛇细微地敛去嘴角的弧度。
闻言,月读反倒仰头,将视线转向高天:“她如今伤成那样,你得到她后,要带她去哪里?”
“你为她塑造的身体实在太弱了,月读。”八岐大蛇说。
注视着明日朝腹部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他又抬眼遥望平安京上空那道还未开启的六道之门:“想让她真正不死不灭的方法只有一个。”
“即便她不希望那样?”
他讥诮地瞥了底下的月夜见尊一眼:“你又何曾给过她选择?当年高天审判时,她本可以就此摆脱我了,是你要将她唤醒将她扯进来,这点我倒是要感谢你,但是你要利用她去完成的事,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言毕,他又微微偏头,耐心好像已经快要告罄:“我不想再说第二遍,须佐之男。”
但是,月读又突然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他说:“如今他已经不敢那样做了。”
“所以不用把明日朝交给他。”
“……我不敢?”
八岐大蛇一愣。
随即,他兴味地笑出声来,像听到一个奇怪的笑话:“如果你是说她体内有我的灵魂碎片的话,那又如何?早点杀了她,才更能以绝后患!”
月读却笑道:“不,若你真是这么想的,那早就该这样做了,就算是为了用她来牵制和拖住须佐之男,那么哪个人类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她?”
八岐大蛇戏谑道:“她是既明日朝后人类中灵力最强的巫女,又含有我的灵魂碎片,若是吞食了她有助于我恢复。”
月读却对须佐之男说:“不,那只是他的谎言,因为他不敢,如今他若是再杀了那个人类女孩的话,明日朝不会原谅他的。”
须佐之男微顿,随即不可抑制地敛眉。
八岐大蛇好像自己也微微愣住了。
很快,他便微微紧缩瞳孔,扯开一个疯狂而扭曲的笑:“你在说什么?不要把她说得那么温柔,她自己那么残忍无情,为了封印我,能舍弃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又如何需要为这种事考虑她的想法?”
但是,月读依旧对须佐之男说:“他不敢。”
对此,八岐大蛇的掌心微微收紧,昏睡的神乐在他的力量中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他也说:“你难道要赌那一丝可能性吗?须佐之男。”
……
黑暗。
永无止境的黑暗。
与光亮背道而驰,她再次融入了那片暗无天日的黑暗中。
神乐的声音已经消失。
方才指引她的言语被吞没,身后的狭缝出口好像还隐约传来呼唤,但是,随着她的前进也渐渐轻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那道飘缈的蛊惑越来越繁。
就像无数密密麻麻的雪花重叠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在黑暗中无止境地回响,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明日朝……】
【明日朝……】
【明日朝……】
【明日朝……】
……她渐渐地觉得脑袋浑沌疼痛起来,那样的声音明明并不尖锐,但是太过密集,穿透力极强,仿佛无孔不入的虫子,一条接一条地钻进她的耳里,占据她的神智,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又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趁着尚有力气,趁着还能说话,她对波澜不惊的黑暗再次发出这样的声音:“你放过神乐吧……”
但是,那道声音没有回应她。
那并非实质的现实,好像只是黑暗中没有目标的、无意义的呼唤与呢喃罢了。
也许,这就是神乐所说的,来自她体内的、八岐大蛇的灵魂碎片所折射出的东西。
虚无空洞的黑暗中,时间漫长而凝滞,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具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无法计算,只知道黑暗很辽阔,很漫长,死寂一般的宁静像附骨之疽,贴黏着她。
她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虚无之海,还是阴阳之狭间。
又或许,仅仅只是邪神过去空洞而漆黑的梦罢了。
但是,继续往前走,没入黑暗的深渊,某一刻,她看见有虚渺冷清的月光静悄悄地洒下。
微弱的光亮不是很明亮,也没有实质很温度,但它确实照亮了黑暗。
其中,她在那道月光下,看到了八岐大蛇的影子。
有扭曲的蛇影漂浮在黑暗中,像银鱼一样游戈。
她看见稠长漆黑的长发垂坠,幽邃的火焰在灼烧虚幻的月色。
火焰的主人安静地立在那,一身深重而暗沉的羽衣。
明日朝窥不见对方的脸,因为他的面上覆着一道骨质森白的獠牙鬼面,乍一看,就犹如死人厉鬼还魂,前来索命。
但是她并不恐惧。
那是否就是神乐所说的八岐大蛇的灵魂碎片,她不太确定。
他看上去没有攻击她的意图,也没有主动靠近她的迹象,甚至对她的出现也没有表现出意外或作出反应,仿佛只是一尊被打造后搁置在这里的、没有生气的神像,是一个埋藏在黑暗中的记号,一道锈迹斑斑的坐标。
坐标?
明日朝突兀地因这个联想而愣忡。
她遥遥地望着他。
他好像也在看她,又好像没有。
她不确定对方隐藏在鬼面后边的目光是否落在她身上。
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她尝试向对方发出声音:“你是八岐大蛇吗?”
没有回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有声音。
“你没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动静。
她安静了一秒,往那里踏出了一步:“为什么是神乐?”
她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的灵魂碎片会在她的体内?”
“于你而言,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被封印在平安京下的这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应她。
那仿佛是一种沉默的报复。
一种让她求而不得的报复。
他就是这样恶劣的神明。
在这样愈发熟悉的沉默中,明日朝突然慢慢地垮下肩来。
一种无奈的无力感在她的眼中展现,她逐渐噙满了泪水的眼睛放下了戒备。
她轻轻笑了。
“你越来越像他了……”
伴随这样的话,死一般的寂静突然开始铺展开来。
偏巧,她还在用柔软的声音说:“如今再见到你这副模样,我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不是他了……”
不仅仅是外形容貌……
还有曾经存在于对方身上的那种感觉——阴郁,冰冷,虚渺,沉默。
独一无二。
——只属于他的……
悲异一般的寂寥……
对此,她轻轻偏头,一瞬不瞬的目光饱含绝望和汹涌的沉重。
她知道,他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千年过去,你竟是真的越来越像他了……”
无声的静默在黑暗中蔓延。
在时间近乎静止的狭隙,某一刻,他终于轻轻抬手,掀起了鬼面的一角。
面具后的目光随之安静地抬起,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
没有如往常一样优雅从容的笑,他的眼中是一片紫,浓郁得接近血红的幽紫,好像深山绝谷中烧化沸腾的雾气,能够短暂地阻断她的呼吸。
灰郁而冰冷的死寂在他身上堆积,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在你眼中,我到底是谁?】
【你一直透过我,在看着谁?】
【是被我吃掉的“我”,还是杀死了他的仇人?】
她柔软的笑容不变。
但是她的眉梢在细微地动荡,摇晃。
眼眶里积蓄的泪水不堪重负,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像是春日里飘落凋零的花朵拂过平面的水面,掀起晃荡的涟漪。
荡着,荡着,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的人走过去,仰头,抬手,轻轻帮他将鬓边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在那里,一枚金色的蛇形耳坠仿佛是黑暗中唯一亮眼的色彩。
就算如此,他苍白的面容上也始终压抑着一种傲倨的冷漠。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保持着一种长久的沉默。
明日朝突兀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八岐大蛇的底色。
褪去高高在上的优雅与从容,隐去表面所展现的所有表情和笑意,包括那些戏谑、讥讽和轻挑,或许,这位生来无心无情的神明其实真正的模样就是如此。
苍白,晦涩,疏离,又遥远。
没有感情。
能口吐人言的蛇。
以俯瞰的视角审视世界,像黑暗中一片飘浮的羽毛,轻盈,雪白,又荒诞,抽离于众生之外。
她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触碰到他的灵魂。
这样的神明,就站在她眼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但她依旧在笑。
她收回的指尖从那枚冰冷的耳坠上掠过,又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拂过了那里的几片鳞片,也暧昧地拂过了他微动的嘴角:“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骤然扣住了她的五指。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一扯,此身被带动,无法抑制地往前倾去,就此,她感觉黑暗中好像刮来了一阵狂风,高贵的神明在那其中轻轻弯身,垂首,漆黑的长发像扭曲舞动的群蛇一样,飘扬,拂过了她的脸。
迎着他森冷骇人的视线,她的神情柔软又无畏,一边笑一边落泪:“放过神乐吧……你放过她吧……”
他却说: 【你才是,为什么唯独对这个人类的巫女动摇?】
【你甚至才刚认识她,她和过去的人类又有什么不同?】
【你曾经连亲手哺育长大的孩子都能冷酷无情地舍弃,如今又为何如此!】
对此,她安静地笑。
下一秒,仰头,抬手,她像是迎接一场透明无形的雨一样,抚上了他低下来的脸。
据说,忘记一个人时最先开始忘记的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与他的记忆,而是他的缺点。
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时,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记不清自己的母亲了。
人有时候就是奇怪,越记不起来就越会去回想,试图从漫长又模糊的时光中抓住什么,拼凑回以前的东西。
明明她曾经是那么怨怼她的母亲对她的遗忘。
但注意到自己开始遗忘对方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想不起来当初那份憎恨的心情了。
仔细想来,她又憎恨什么呢?
她的母亲又有什么缺点呢?
她的母亲生得那么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知书达理,在怀上她前是京中人人慕之的贵女,就算是生下她后被京城族人诟病的疯子行径在她看来反倒是一种另类的洒脱与不羁。
幼时觉得她的母亲凉薄,对她这个女儿的忽视与忘却就如同天大的、不可原谅的罪过。
但是,在她死后漫长的岁月里,对方那份所谓的、被她赋予的、单方面的罪过却变得逐渐模糊、稀薄、透明,然后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对方的声音、笑脸、身形渐渐地揉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影子,在她的心中被岁月一点一点地雕刻,最终趋于完美。
她已然记不起她母亲的半点不好了。
存在于世间的时间太长,遇过的人太多太多,经历过的事也一重又一重,记忆会自动过滤模糊掉无关紧要的人,很多事情好像都变得没那么重要,如今再回想起过去,竟连曾经最憎恶的姨母都已经不再那么讨厌。
也许,也不仅仅只是时间的功劳。
曾经的灵魂已经消散,留下的到底是什么无从得知,千年前在月海中诞生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以她的眼界也无法窥探其中的奥秘。
在赐予了她名字与新生的神明口中,她空有形,没有心,也没有情,也许那才是她遗忘和抛弃过去的开始。
遗忘自己是人类。
遗忘自己人类的名字。
遗忘自己身为人类的语言。
遗忘诞下自己的母亲和父亲。
遗忘自己曾经爱过的、恨过的人。
遗忘伤害自己的、自己伤害过的生命。
遗忘自己苦苦追寻的、最终放手的神明。
由此,仅仅作为预言之神的造物,那副空无一物的身躯是否能变得轻盈一点呢?
但是,她还有眼睛。
她还能看。
她还有双腿。
她还能走。
她还有嘴巴。
她还能说。
她还有心脏。
它还在跳。
以前的记忆不能带来曾经的情感,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已在高天的太阳中灰飞烟灭。
但是,当时她被预言之神牵引着走到浮光掠影的星海中,当她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人间在众神殒落后依旧深陷炼狱时,在那一刻,那第一缕自重生后从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上复生的情感,称之为什么呢?
仿佛燃烧的火焰趋趋向上,融化的蜡泪却淌流向下,那颗小小的泪揪扯着她的心脏往下坠,带来难言的心酸和钝痛。
那是她复生后感受到的第一缕情感。
它让她那副新生的身躯不再空荡荡,也让她拥有了重量,不再轻盈。
由此,她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哪里。
她知道了自己从哪里来。
她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应该向下坠。
向下坠。
她不应该像神一样飘在天上。
她不应该留在高天原。
她有重量,所以她应该像雨一样,往下落,落在大地上。
即便那片大地贫瘠又残酷,即便它伙同命运,将她推到天上。
但哪怕是再小再细的雨滴,也会落在大地上,只因它拥有重量。
她从地上来,自然也应该回到地上去。
她是明日朝。
是人类。
是和大地上那群正在遭受苦难的生命一样的人类。
是像他们一样会哭泣,会挣扎,会痛苦,会悲伤和难过的人类。
她也因此知道了那自心脏里复生的第一缕重量是什么。
是名为「怜悯」的情累。
它是那么傲慢又累赘。
但确确实实是它,驱使她回到了人间。
她还拥有双腿。
她还能奔跑。
她还拥有眼睛。
她还能看见。
她还拥有双手。
她还能射箭。
她还拥有心脏。
她还能奉献。
她还拥有时间。
她还能弥补。
她要像雨一样,落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滴,也要同磅礴的大雨一起,滋润众生万物。
这一刻,她对八岐大蛇说:“我当年正是因为如此,才从高天原去人间见你的,曾经因我们死去的生命太多太多,我想要弥补我们千年前犯下的错误,但如今,神乐的存在却告诉我,我不惜舍弃咲歌和长髓彦的、所谓的弥补依旧孕育了不可原谅的罪恶,也让神乐这样无辜又纯洁的孩子变成这样……八岐大蛇,你知道这种感受吗?好像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只是,想再试一次,至少,最后,我想再尝试一下能不能拯救这个孩子……”
她说:“因为是你,我才想这样做的……”
【……你是想说,因为我是如此罪恶的邪神,你才想从我手中拯救这个人类吗?】
“不……我是想说,我才是如此罪恶。”她柔软地笑道:“如此罪恶的我现在唯一想要的救赎只有这个,只有它能拯救我……”
“而这份救赎,只有你能给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