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离浔,”凌景途顿了片刻,心神不宁地问,“你,你怎么会……”
晏离浔打断他:“怎么会邀你来这里是吗?你从来不相信我是死神,如今我一个活人走过了黄泉路,站上了奈何桥,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是可窥探生死的死神,你敢深更半夜孤身来见我,就不怕我夺走你的魂魄吗?”
此话一出,风声渲染气氛似的呜咽而过,带走了凌景途藏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
两人沉默不语地对视着,直到晏离浔率先打破隔阂,妥协地笑了笑,接着递给凌景途一小瓶酒,傲气十足地说:“若是以前,我定不许活人忤逆我,可现在……你既然不肯,那我也不逼你,更不会硬抢,今晚邀你来,只是想让你陪我说会儿话,因为……”
晏离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凌景途,短叹一声后置下一句,“我要走了。”
凌景途一惊,脱口问:“去哪儿?”
“不知道,”晏离浔摇头,无奈地瞅了瞅自己手腕上的柳环,以及柳环下遮掩的溃烂的伤口,低声说,“我这副躯壳没救了,是时候换一副新的了,其实除了你,这世上多得是想与死神做交易的人。”
凌景途没有应声,他握紧手里的酒瓶,任由心弦拉扯在私心和大义之间。他没办法放下宿命,但又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留住身边的人。
沉思许久,凌景途仰头灌了两口酒水,嗫嚅说:“我,我……如果有机会离开鬼门关,我会去找你。”
“找我?”晏离浔垂眸苦笑,浅浅抿了一口酒,“且不提你已是将死之人,就算你能侥幸度过死劫,你又凭什么能认出我?我的形骸会变,而这世间万人一旦步入轮回,形骸都是会变的,若是没有天大的缘分,谁又敢说能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再说了,你不过就是送给我一件衣袍,还有这个柳环,可这两物又没烙在我身上,离开这里后,我若随手扔了,便再也不会有活人所说的睹物思人,时间一长,说不定我就不记得你了。”
听完这番话,凌景途动了动疼涩的喉头,手指不自觉地扣动握紧的冷酒瓶身,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也许是觉得身周渐渐僵冷了下来,晏离浔轻仰起手臂,热络的语气中携着一丝嗔怪:“说到衣袍,你看看,你让族里的婆婆给我缝制的这件衣袍,大小倒是合适,就是太过宽松,我在你眼里有这么魁梧吗?”
凌景途打量过晏离浔身上的衣袍,勉强扯出一个实在的笑容,难为情地说:“我,我想着等你吃胖些,便合身了。”
晏离浔一愣,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底都泛红,有盈盈的泪花在闪动。
“以你的厨艺,我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被你喂胖啊。”晏离浔说着,掩盖什么似的撩了下随风飘乱的碎发。
凌景途没有看到晏离浔眼角被抹掉的一滴湿意,他捧起酒瓶,不住地喝着,试图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挽留。
晏离浔没有再说什么,他陪着凌景途吞咽着苦涩的酒水,临走之前,终忍不住嘶哑着嗓音问了一句:“凌景途,你想不想跟我走?”
凌景途唇角轻颤,他悲伤地转眸,望过族人镇守的鬼门关,迫着自己应声:“不行……”
不是不想,是不行。
晏离浔似是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没有表现出心底的落寞,握紧的拳头已无力地松开,随即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习惯一个人行走世间,你如果当真答应跟我走,我反而会不自在,你呢,就好生留在这里做渡魂人,日后是死是活……都与死神无关。”
凌景途仍是不言不语地看着晏离浔,直到晏离浔转身离开的瞬间,隐忍难耐的凌景途突然趁着醉意拉住晏离浔的手,然后在晏离浔惊诧的注视下,倏地低头,在晏离浔右手拇指侧咬了一口,荒唐地烙印下一个红色的咬痕。
“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找到你……”
哽咽的声音渐渐被风撕碎,凌景途没有等到晏离浔回头,他无措地看着晏离浔缓缓走进漆黑的迷雾里,连模糊的背影都没有为他留下。
只有江渚看见迷雾内的晏离浔停下了步子。
但就在晏离浔回头的刹那,时间也仿若遗失了一般,那些情不知从何所起的场景被风吹着飘过江渚身边,转眼间便变了天色。
鬼门关的天空像被炙热的血气开了个大窟窿,炽烈的血光从天而降,狂风卷携着热浪烫烤着大地,波及之处万物皆萎靡消融。
江渚踉跄着脚步,踏过红血汇聚的水洼,不顾一切地跑向嘶嚎狰吟的北方鬼蜮,却在望见凌景途的一瞬猛地震颤了心魄。
他看不清凌景途身上有多少伤口,那些溃散的噬魂鬼尸骨弥漫在凌景途身周,遮盖了凌景途身上沁血的咬痕、抓痕,还有深可见骨的刀伤。
可即使伤成这样,凌景途始终没有退缩。他一遍又一遍地冲向裂开的无间鬼蜮,死死握住悬在镇祟石上的直刀,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直刀裹挟的死气弹开,直到他满手的鲜血漫过染红的刀柄并淌落过刀身,直刀才收敛了刃光,甘愿沦为他手里的俘虏。
那些从鬼蜮爬上来的噬魂鬼顿时胆怯地缩退着身子,它们畏惧凌景途周身强悍的魂气,更害怕凌景途手里这把死气凛冽的直刀。
强撑着身子与围拢的噬魂鬼对峙片刻,凌景途终是不堪伤痛,跪倒在地。然而不待凌景途松口气,一支血气淬炼的长箭忽地破空而来,径直刺向凌景途。
江渚大惊,完全没有犹豫便迎了上去,可惜他只是一个影子,这长箭猛地穿透他胸口,眨眼之间就要取凌景途性命。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影速地来到凌景途面前,紧紧抓住了呼啸而来的利箭。
凌景途缓缓抬起头,眉眼里熄灭的目光瞬时因一人的闯入渐渐明亮了起来。
此时,晏离浔手腕上的柳环已被箭镞割裂落地,血淬的长箭正停滞在距凌景途眉心咫尺的地方。
晏离浔虽及时挡下了凌景途的死劫,可转瞬之间,凌景途身上竟陡生异象,其手脚和脖颈上突现的链扣骤然收紧,身后凭空裂开的洞隙毫不留情地吞噬着那些来不及逃脱的噬魂鬼。
但晏离浔没有惊慌,他擦了擦凌景途眼角滑落的血泪,眸色一沉,忽地持箭勾扯住突袭的冰链。
凌景途被锁魂链禁锢着,泣血喊他的名字。
晏离浔回过头,满足地笑了。他自知死神在世人眼里冷血无情,从不会留恋凡尘俗景,但他却愿意为一人回头,也甘愿将这人作为他眷恋世间的执念。
“凌景途,这辈子,我甘愿为你执着一世,只盼有来生,你能……一眼认出我……”
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随着晏离浔被冰链拉扯进苦寒地狱,周遭的一切也被黑暗吞噬,江渚又站在了漆黑的深渊边。
他抬手抹掉滑落的泪水,身后继续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唤声。
“晏离浔……”
江渚转过身,望着穿着那件有灵衣袍的晏离浔慢慢走近他,而那张布满血痂的脸终于渐渐变成了他的样子。
他不再问晏离浔是谁,因为回溯的往事已经填满了他记忆的空白,并且告诉他,他就是晏离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