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褚清思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中的委屈问出口:“阿兄与我分别的时候,曾允诺下次见面会送我幼兔,为何言而无信。”
为何不要她。
须摩提说,人长大以后,被摒弃很正常。
天下许多父母都尚且会将亲子摒弃,又何况是毫无血亲的阿兄。
曾经她恐惧知道答案,惟有逃避,可如今自己已经长大。
李闻道松开握简的力道,鼓起的青筋也随之消失:“没有为何,忘了而已。”
想起女子之前所言,他眸中的愠怒转瞬而逝。
男子低头笑了声,是嗤笑。
“我本来也并非你阿兄。”
“你姓褚,我姓李。”
褚清思惊愕失色的看着他,喉中犹如被物阻塞,酸涩在鼻腔弥漫。
眼尾忽红的她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谨小慎微的垂下眉眼,举手朝对面的男子叉礼,声音战栗似檐上之雪,摇摇欲坠又清冷易碎:“抱歉,是妾[5]冒犯。今日会是妾最后一次唤李侍郎为阿兄,以后都不会了。”
李闻道呼吸忽沉,最后低头。
他语气淡然:“随意。”
*
雪停以后,役夫也将大道清扫完成。
执金吾迅速走进庐舍,站在围屏之外,向围屏之内的人拱手复命:“李侍郎,已经全部处理好。”
褚清思默默听着有关男子的一切。
在女皇预备即位的七月,李唐宗室的子弟从博州、豫州开始起兵,很快又有身处其他州郡的殷王、冀王等人呼应,而女皇遣将前去讨伐以后,他们不过十日就兵败自杀。
男子禀命从神都出发去问询李氏诸王。
李闻道随手放下竹简,没有丝毫留恋的径直起身离开,动作果断的绕过围屏,朝庐舍外走去:“骑马速回洛阳。”
随即,他又停步:“多谢褚小娘子愿施某以火助温。”
褚清思望过去,眼中只剩决然离去的背影。
与五年前并无分别。
男子从官修庐舍离开以后。
此次跟随褚清思自长安而来的侍从前来叉手见礼:“小娘子,去往白马寺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
跪侍在十尺外的随侍闻言迅速站起,将围屏收起。
褚清思轻着声音吸了吸鼻子,将展开的竹简认真的重新卷好,举止缓慢舒展,然后在随侍的扶持之下起身,挽在臂间的霞色帔巾则随着动作垂落在身侧。
快走到犊车的时候,侍从见小娘子的神色始终低落,或是想使其开心,笑着见告:“小娘子,简娘也已从长安乘车赶到,此刻就在犊车上。”
果真,褚清思晦暗的褐眸顷刻就亮了起来,像是振翅的燕爵,直接飞入帷裳之中。
“简娘!”
简娘是她阿娘的随侍,但阿娘产下她未有三载便长逝,临终前曾命自己的随侍简壁同时成为她的傅母与女师,十数载以来,妇人始终不婚,并且自立女户,在长安也有购置居住的馆舍室庐,两年前便已经离开褚家,生活恣意。
只是她一年前突然大病,在佛寺居住数月之久,情况比往昔更加危急,所以阿爷[6]才再次聘返简娘为自己的傅母。
因为此行来洛阳,或许将要在这里长居,所以简娘被留在长安处置其余事务,比她晚两日出发。
未曾婚育的简壁慈爱抚着怀中的小娘子,见她眸有泪意,心中瞬间了然侍从为何会不顾自己的命令而提前告知。
在家中,褚公、褚大郎君与那些奴僕、随侍,无不宠爱这位小娘子,又怎么会舍得她伤心难过。
妇人也不愿再问会让小娘子难过的事情,所以谈笑道:“不过两日不见,梵奴就如此想我?”
宽阔的车内铺满对狮纹的毛毡席,毛茸茸的,十分温暖舒适,青铜卧虎的席镇则抑厌在长席四周,以防止其卷起。
褚清思曲着身体顺势在毡席躺卧下,脑袋放在跪坐着的妇人膝上,言语间充满依赖:“我很想简娘。”
多年孱弱的身体使得女子肌若如素雪,而两颊彩绘有斜红[7],眉心以红粉绘祥云,云内饰白卉。
从秀颀的长颈往下是大片的白,有各类宝石所串的金项链,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罕见的青金石,可见家人对其有多么宠爱。随即是黑色袒领的半臂上襦,白绢垂领衣的长袖从半臂露出,两只手臂细弱到可怜。
白黄两色的间破裙也散在吐蕃所织的毡席之上。
在昳美的容貌以外,又总是让人觉得她太容易破碎,需要用心爱护。
简壁轻轻叹息一声。
这位小娘子是陇西郡公、中书令——褚令公褚儒最为宠爱的小女。
梵奴在年幼时,因为长安的一场大雪而不慎自舟中坠于灞水,以致身体内虚,所以多载来都只能倚赖针刺与药石。
人也常在家中养疾。
数载不出。
且每次大病,笃信如来的褚公就会送她去佛寺,严令禁止她骑乘马驹以戏蹴鞠,也不准她于春日在原野之上游乐奔走,还为小娘子另取小名“梵奴[8]”,又以毗沙[9]为字。
在去年十二月,梵奴的身体突然衰败,医师前来探脉居然诊治出濒死之兆,言及可能是因为一瞬间的巨大哀恸所致。
但多年以来,梵奴受尽宠爱,惟独在郎君李闻道离开的时候,曾为此悲痛过三月,但都已经过去五载,此时又何来突然间的哀恸。
随后,梵奴又像昔日大病那样居于大慈恩寺,经过数月调养,身体才日渐康复到以往的时候。
这次来洛阳,也是要入白马寺居住修行。
十月,太子随女皇来神都洛阳治政时,褚公与大郎君也一同来了洛阳,后得知有西域名僧在白马寺,立即去书长安,命他们启程前来。
妇人把裘衣覆在女子的身上,伸手顺着幼者的鬓发:“褚公已答应让须摩提来洛阳侍立你左右,她与我同来,人就在后面的车驾上,你也不必再为她担忧。”
须摩提是龟兹国人,梵奴在九月于长安西市以钱帛所购的奴婢,不知为何,她十分看重,言行间都似乎曾有愧于此奴。
感受到简娘的爱抚,在庐舍就一直隐忍着情绪的褚清思也渐渐溃败,犹如金豆大的眼泪滑入浓密的发中,同时低声呜咽着:“我在庐舍遇见阿兄了,他还是不愿说。”
从前,他也会像简娘这样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即使翌日需要出远门去渭州处理家族事务,少年依然还是会燃烛危坐通宵,耐心教导她各家经典。
在侍从催促数声后也置若罔闻。
及至她学会才放心离开。
想起男子离开时所言的那句“褚小娘子”,褚清思心中愈益觉得难过和委屈,丹唇、右颊、下颔以及那双亮晶晶的灵眸都被眼泪给糊住。
湿漉漉的,更让人生怜爱之心。
分明从前都是唤她泱泱的,在坠入灞水之前,她的小名就是“泱泱”,阿娘为她所取,但如今已经只有阿兄会唤。
昔年才九岁的他跪坐堂上,手执竹简,安静观览着先人的治国之道,忽然出声:“瞻波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10]。”
那时,阿爷决定为她改小字梵奴。
她不愿意。
待人从来都温顺的她第一次说出忤逆之言,最后躲在阿兄的家中起居食衣,有数日不肯见阿爷。
而闻见其音,褚清思不解抬头。
少年放下竹简,朝对面看过去,耐心为她解释:“这是泱泱小字之源。阿兄会一直唤你泱泱,所以泱泱不用伤心,崔夫人对你之爱,永远都会存世。”
骗子。
阿兄是骗子。
哭着哭着,褚清思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
她小声喃喃:“简娘,我困了。”
简壁宠溺的笑了笑,梵奴总是能够自己治愈自己,不需要人安慰,所以即使并非是家人,与之接触过的士族夫人、郎君及女郎也都对她宠爱姝绝。
性情娇软且聪慧。
少顷,妇人的嘴角又缓缓落下,或许是因为自幼被保护,难以接触到外人,所以才让梵奴极其容易依赖身边之人,而比起父兄,小娘子其实要更依赖那个人。
忽然被最亲近的人给莫名其妙的摒弃在一边,女子就像是自己这次前来洛阳的时候,曾在庐舍外所见到的那只瘦瘦弱弱的小狸奴,被人捐弃后,不肯离开。
及至翌日才伤心舔舐着湿哒哒的毛,瘸着右前足走入雪中。
而五年过去,她膝上的这只小狸奴却还在原地等着。
待闻见雪中有马蹄声。
简壁撩起帷裳,往车驾后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