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开亮红色小车的女人来了。
她和陶屿记忆里不太一样了,早上惊鸿一瞥只记得是一张光鲜亮丽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满是雨水与汗水,气喘吁吁地站在坡下。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大妈没有理这一声质问,反而转过头去自顾自地看自己的手机。
陶屿在大妈旁边的副驾座椅上如坐针毡。
女人“吭哧吭哧”爬上了坡。
她的样子不比她的妈妈好多少,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波浪卷的头发这会也失去了漂亮的弧度,毛蓬蓬地束在脑后。
“赶紧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都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
陶屿缩在副驾上不敢动弹。
好在这个女人在喘了一会粗气之后,终于恢复了理智,对陶屿抱歉地笑道:
“不好意思,见笑了,我马上带我妈回去。”
“没事没事。”
陶屿忙不迭地想解释刚刚发生的事,被大妈立刻打断了:“你还不如一个路上遇到的女仔懂事!我白养你们了!白眼狼!”
这个词让陶屿发慌,她徒劳地堵在车门口,面对着眼前这个比她大得多的女人,声音和刚从噩梦里惊醒一样干涩:“不是这样的,她在说气话。”
女人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没有伞,雨水依然蜿蜒地从她的脸上穿行而过。
“死二丫,当时就不该养你!当时就应该落了你!”车厢里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陶屿还堵在门口,她的思绪却已经飞到天上,和那些阴沉晦暗的积雨云融为一体。
“妈,不要说了。”
很平静,也很克制。
“跟我回去吧,别在外面这么难看。”
陶屿身后爆发出一阵难听的骂声,陶屿听不懂,但也觉得背后一凉。
不知道这样的僵持与咒骂在这个女人的生活中是否是常态,陶屿忍了一阵,终于回过头:
“你给我出去。”
大妈愣了一下,嘴终于闭住了。
“你哥换电话都不告诉你,你女儿来接你你还骂骂咧咧,怎么会有你这种妈妈啊?”
“你都能去帮被雨困住的车,都能夸一个路上随便遇到的人,为什么对你女儿这么苛刻啊?”
“她欠你的吗?”
陶屿说这些话的时候本来也想冷漠而克制,甚至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强硬,但她在发抖,说出来的话咬字不清,噙满了泪意。
她不是替另一个女儿说,是替她自己说。
背后的人沉默着,眼前的人也沉默着。
良久,大妈嘴唇颤动着开口了。
“你说什么?”
陶屿看着她,眼前闪过的是自己,妈妈照顾她,但也在试探她,“为什么选那么远的学校呢,我都不方便去看你。”这是泪眼汪汪说的,陶屿心软,便选了邻省的大学,漫长的四年里,她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母亲;“妈妈当时生你真的特别辛苦,你奶奶来医院门口守着,半夜就回去了,我自己走回去的……”这是带着温柔的祈愿说的,“你以后一定要对妈妈好,都说小棉袄最贴心了……”,然后在这一场出走里,她看到了陶熙,甚至看到了陶熙后面的父亲,但是母亲呢,除了在徐南知面前的沉默,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甚至当某个夜晚,月色柔软,陶屿决定与妈妈敞开心扉,与她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漫长而艰难的开口之后,妈妈盯着她,脸上带着责备的笑:“你说什么?”
“你现在长大了,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大道理了……”
让人窒息。
陶屿没有上前去拉她,大妈自己走出来了。
“不要你们管!都是赔钱货,你们是一伙的!……”
骂声还在继续,刚刚好不容易烘得快干的衣服这会又淋湿了,与她有着同样自来卷头发的女儿拉住了她。
“先回去吧。”
这个女儿一直没有说话,即使现在也只是重复着一句毫无力量的话:“跟我回去吧。”
雨中的拉扯让陶屿看得胸闷,她把车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