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
头顶电路不稳定的吊灯闪了两下,裴确从回忆中抽身,将那个早已覆灰的小木马捡到手心。
江兴业编的谎话停在脑海里打转,她忽然鼻子一酸,没忍住落下泪来。
直到此刻,失去最后一个血亲的痛楚,才缓缓伸出两根触须,往她心窝处最柔软的地方轻掐了一把。
裴确觉得,她也是曾拥有过父爱的。
只是真实的父爱总这样,来去都没有缘由。
它要求你无条件的妥协、服从,要求你的报答,要求你完全按照他的意志生活。
所以在她逃走的十年后,对江兴业来说,或许死亡已是最好的归宿。
离开板屋,淅沥小雨已经下过一阵了。
裴确揣着小木马,沿着被雨水稀释的黄土坡一步步往上走。
她随意走进一家街边餐馆,点了份热汤馄饨,趁着吃饭的功夫给手机充了会儿电。
天气彻底放晴后,裴确站在了“四季云顶”的入口处。
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是望港镇最豪华的住宅区。
这些年,望港镇的发展愈来愈好。
但城市变好,并不意味着每个人平等地变好,而是多数人陷进泥里,推起了少数人的好。
因为光鲜亮丽的塔尖,永远只够站极少部分人。
公平不绝对,人眼里的阶级却很绝对。
裴确自出生起,天然承受着别人目光的打量,就好像住在塔尖上的人,天生便会俯瞰一样。
唯独檀樾是个例外。
四季云顶的住宅多为古典的小洋楼风格,一幢拢共七层,每个底楼住户有一片可自行打理的花园。
檀樾的家就住在第三幢的底楼,裴确每次悄悄去找他,走的都是那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门。
底楼的花园不算大,二三十平左右,但户型很方正。
檀樾的妈妈在里面铺了条石子路,对着门厅的右侧位置砌上一块圆形石井,弄成日式汤泉的造型当鱼缸,养了几尾锦鲤。
石井的面积宽展,能把裴确瘦弱的身板遮得严严实实。
她藏在它背后,一直躲到十八岁,除了檀樾,没人发现过她。
那时望港镇的天气常放晴,裴确靠着石井,耳畔听着檀樾的背书声,一呆就是一下午。
檀樾的声线很柔,像被风拂起的丝带尾端,总是轻易钻进她耳朵里,绑成一段牢固的结。
以至于后来,裴确在试卷填古诗的下半句时,脑子里回忆的不是书本上死板的字,而是檀樾在她心里留下的回音。
每逢周末,檀樾都有上不完的课。
但他很聪明,学得快,所有作业都能提前完成,然后会按照两人约定好的那样,打开电视,调到播放哆啦A梦的频道,摁大音量。
趁妈妈出门的间隙,檀樾会打开阳台的推拉门,把零食放到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那样无虑的夏天,曾无数次穿插在裴确的记忆里,支撑着她度过了许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
如今,二十七的裴确回到这里,曾经的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井周围尽是成片青苔。
里面的锦鲤不再游动,少年的诵读也与岁月一同消逝。
眼眶泛酸,裴确收了目光,走进单元门。
第一次站在这扇正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指尖轻叩。
“咚、咚。”
即便心快跳出嗓子眼,敲门声仍是干脆利落。
裴确微垂着头,双手缩进工服的袖筒,不自觉绞成了一团。
一秒、两秒、三秒......
不知过了多久,裴确只觉自己眼中的画面越来越黑时,耳畔终于传来一道清脆的“咔嗒”。
伴随冗长的拖音,门开了。
她抬头,坠进一双琥珀色的深潭。
檀樾倚着门框,眸光从裴确全身淡然扫过,头微偏,语气疏离地开口,“请问,你找谁?”
心跳停拍,裴确局促地埋下头,嘴里那句对不起找错了,忽被门内传来的另一道清亮女声给打断。
“谁啊?”
一抹靓丽身影从檀樾身后款款走来。
她穿剪裁合身的鲜艳半裙,披一头浅金波浪卷。
三两步走上前,盈盈一握的腰肢倚到旁侧门框,双手轻挽,和檀樾同样地两眼一扫,语气戏谑道:“你不是说,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留给我的么?”
如此让人难堪的话,由她嘴里说出来竟显得十分坦诚。
裴确不自觉后退半步,连同方才打量她的余光也一并敛了回去。
她太过耀眼,身上有着住在塔尖中心的人与生俱来的光,随时可以把她晒成一捧灰。
而更令裴确感到窘迫的,是她与檀樾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任意打量着她。
他们才是同类。
“周展宜!”
脑中思绪混乱时,裴确眼前猛然划过一道风。
方才满眼疏离的少年越过她,伸手捉住了正欲离开的女生的手腕。
周展宜转身,发丝浮出一阵甜花调的香水味。
她无奈的眸光地往裴确身上扫视一圈,冲着檀樾笑,“我又不会跑,随时恭候。倒是这位美人儿,你不如先哄哄她,我看着...她好像快哭了。”
裴确缩着肩,听见单元门推开又合上的声音。
她也想逃,但身体就是僵直地杵在原地,直到急促地呼吸快把她淹没,那道她期盼的视线才终又回到她身上。
“裴确?”
他唤出她的名字,像是念了一个十分拗口的字音,生硬间夹杂着一种不确定。
裴确看向檀樾投来的目光,仿佛比她七岁那年跳进的水潭还要冰冷刺骨。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去填补,填补她与檀樾之间,这空白的十年。
外面起了风,晦暗不明的楼道里飘进阵阵桂花香。
裴确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与檀樾初见时,正好也是这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