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撇了撇嘴。
同一时刻,罪奴阿辛的来历,也由随行女官的口,告知了昭华公主。
“辛砚,字之聿?一个武将,非得取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怎么不把文房四宝都塞到名字里头去?”
阿蛮捏着银箸,挑剔着盘中的果子点心,像是不经意地听了几句,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姜姮没在意,只翘着指,缓缓地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阿蛮又问:“该是往日辛家在长安城的旧友使了银子,才将他保了下来吧?”
“否则,他早该被凌迟处死了。”
谋逆大罪,该诛九族的。
姜姮将手中的葡萄喂给了幼弟。
阿蛮乖乖吃下。
女官微笑,继续道:“正如小殿下所想。”
北疆谋逆一案,不过年前的事,只需留心一查,就能将辛家少主没入死斗场为奴的来龙去脉,查个明明白白。
身为叛军前锋,反贼之子,辛之聿能免了死刑,得感谢他自个儿。
辛家军少将曾在农忙时带兵解甲归田,助农人赶农时,北疆百姓感念其此举,便联合起来,按了请愿书,请朝廷明察秋毫,留辛之聿一命。
陛下仁慈,亲自审查了供词和证据,见谋逆案中,辛之聿确不知晓,便独独开恩赦免了他,只判了流放千里。
随后,辛家旧友使银子上下打点,将原先的流放改为了服役三十年,也是在《周律》所书写的条例中行事。
为何本该在服役的罪奴,又没入了死斗场,这又是一些阴差阳错。
阿蛮早就懒得听了,只剥着栗子,塞给姜姮吃,自己嘴里也塞得满满的。
姜姮掀起眼,似笑非笑:“令姑这是何意?”
即使宫中有规定,为了他们这群天潢贵胄的安危,所遇事事、所见人人都应留档记存。
但规矩是规矩,人是人。
至少,此时,女官令娘专程来解释一番,还是长篇大论,这就在情理之外。
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官垂首,是一个恭敬至极的姿态。
“意气风发者逢大变后,心中难免怨恨,方才见他斗虎,又可知这人心狠无畏。”
“殿下,这人不该留。”
姜姮勾唇一笑,满不在乎地道:“不该留?令姑是觉得,他该死吗?”
“但他这条活路,可是父皇的恩赐。”她蹙眉,故作不解的模样。
“置之不理,即可。”
令娘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双手交于身前,脖颈处微微垂下,腰腹挺直。
“生死自有天命,只殿下年少,恐为奸佞所惑。”
姜姮收敛了神色,只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她。
身为公主长史,她行半师之职教导自己,自然是理所当然。
“噼啪”声乍响。
是桌上的一瓣栗子壳被一双纤纤玉手按碎了。
姜姮微微一笑,声音如丝如缕,是细长微凉的:“年幼是真,但本宫定万事留意小心,不被奸佞所惑。”
何为奸佞?
利主为忠,害主为奸。
令娘缓缓跪下,一言不发。
阿蛮抬起眼,在年长女官身上,瞧见了一群更为年长的老头子的身影。
他嗤笑:“装出一副忠义无畏的样子给谁看呢?”
姜姮淡淡道:“长史何必着急,是人是鬼,总得亲眼瞧过,才有定数。”
令娘依旧长跪,这架势,是姜姮不松口,她就不起身的架势。
姜姮不理了。
“求见公主殿下……”外头传来管事殷切的声音。
秋日凉风阵阵,吹起亭前垂帘。
罪奴阿辛被收拾干净,跪在亭外回廊处。
天地昏暗,他一身雪白中衣,唯有四肢及脖间的锁链,是陈旧的锈色。
确实像从地狱里牵来的恶鬼。
“他来见我了。”姜姮对着令娘,认真着道。
话落,她也不去看令娘眉眼中的无奈,只自顾自地笑着探身,往外一望。
小宫女从管事手中接过绳索。
所有人都站立着,唯独他膝行向前,仿佛再无傲骨。
最后,他跪停在阶上。
和被驯养的家犬一样。
“罪奴阿辛,见过昭华公主。”
声音依旧嘶哑,像是硬纸滑过沙砾,可字字清晰有力。
此时,恰有深秋弯月初升,皎皎冷光洒落他眉间,清凉又轻盈。
何处惹尘埃?
姜姮凝视片刻,缓缓一笑。
她看见蕴在辛之聿眉梢眼角的弑杀疯劲了,和方才他与猛虎厮杀时的一样。
她窝回了塌中。
仔细一看,也没有那么像。
顶多五分相似。
不是错觉。
俩人的唇鼻仿佛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但眉眼处,却截然不同。
姜姮转念,大悟。
那人生在深宫中,却又长在百姓家,见惯了勾心斗角,也听多了悲欢离合,那人的眸子是温和的,也是悲悯的,更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寻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是亵渎了他。
姜姮抬手指着廊下的辛之聿,漫不经心:“从今日起,这罪奴,来我长生殿。”
五成的相似,抵她五成的思念,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