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至亥时,深如浓墨的夜空中,盈白月色被夜云遮去了部分光芒,不复夺目,却多了几分朦胧之美,
恰似那蒙上面纱的绝代佳人半露半掩间,透着别样风韵,令人心驰神往……
淡淡月夜之下的靖都城内,家家户户已然熄了烛火酣然入睡,各自编织着属于自己的梦境,仿佛白日的喧嚣都被沉静的夜色吞没,举目四望,唯有无边寂静缓缓蔓延。
而被这片静谧围绕的皇都城中,却有一处仍是烛火通明,亮如白昼,那便是太子殿下所居的承寰殿。
太子殿下向来勤勉,自协理朝政以来,夙兴夜寐亦是常事。且近来灾涝颇多,需得调度物资,安抚民心,底下上奏的折子便也如洪水一般涌来,陛下为此也是劳神多日,太子身为储君,自然不能怠慢。
此刻承寰殿的书房中,太子殿下刚刚批完最后一本奏章后,便搁下手中的紫金羊毫笔,伸手揉了揉隐隐胀痛的头,紧蹙的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惫之意。而垂手候在一旁的侍从时丰见此,心领神会地取来一杯提神的温茶恭敬奉上。
太子接过清茶饮了几口,眉眼中的倦怠才散了几分,正欲一鼓作气将手边的奏章通通批完,却见一蓝衣身影从殿外快步而至。他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后不免讶然道:
“子羡?这么晚了还进宫来,可是有要事?”
来人便是江怀湛。身为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出于公事需要,便给了其一枚可破例在夜间出入皇宫的腰牌,当然此事也是事先禀过陛下的。但江怀湛向来守礼,从不在夜间叨扰求见,是以今日深夜到访承寰殿倒是头一回,太子殿下自是颇感意外。
“我此番前来是特意向殿下请罪的,日前在殿下面前提议的法子实在有欠周全,还望殿下三思!”
江怀湛神情无比愧疚道,说着便要跪下。时丰见状连忙上前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劝道:
“江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你上来便说自己有错,又不说错在何处,你这般让旁人见了,还以为孤平日里对你有多苛刻似的。再说了,孤何曾真的罚过你?错了改便是!”
太子殿下也佯怒道,但话语里满是对江怀湛的纵容。自幼相识,又朝夕相处的玩伴,太子殿下对江怀湛自然厚待几分。
“谢殿下包容,但此事确乃我之过。前几日我曾向提议扶持女官之事,回去经友人痛斥深思后确有大错!还望殿下三思。”
江怀湛言辞恳切道。他已然错过一回,绝不可以错再错,成为令自己都厌恶的人,更不想令陶丝窈对他失望。
“哦?何处不妥?”
太子眉梢一挑不解道。在他的认知中,这般制衡之法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在朝堂上都屡见不鲜,如此即可打压世家平衡朝堂,势单力薄的女官们又可得到庇护,青云直上,如此两全之法他实在看不出有哪里不妥。
“殿下可还记得幼时太傅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江怀湛思忖片刻后道。
“自然记得,说的是为君者唯有使民心一致,方能长治久安。”太子殿下点了点头道。
“若要行这制衡之法,女官身为此中的棋子必要有所牺牲……可今日我一友人告诉我:朝堂之争,男子若输了不过是输了前程,可女子若输了便会一生尽毁……但她们想要的从不是仕途风光,而是行止由心的自由。”
江怀湛言到此处,脑海中突然浮现白日里陶丝窈那决绝冷漠的神情。若日后真的行此谋略,而她身在其中受到了伤害,江怀湛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么痛心懊悔……
思及此处,江怀湛眼中的悔意愈发真切,万分诚恳道:
“殿下若只把子民当成无欲的棋子,那她们又要如何对殿下心悦诚服呢?殿下向来宽厚仁爱,万不可因为我之过失了民心啊!”
太子听后垂眸不语,一双节骨分明的手轻叩在扣着桌上缣帛制成的奏章面上,眸光幽邃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方才道:
“你若有错,那我也有。是我过于轻视,想着许女官们锦绣前程便是对她们最好的回报。”
“子羡,你还是继续留意着,若真有杰出者,我愿亲顾茅庐,礼贤下士。若当真不愿,孤亦不会勉强。但孤怎么瞧着你有这番觉悟可不全是为了公事呢?……那女子是谁?”
太子殿下话锋一转,望着江怀湛淡笑中含着几分揶揄。听了太子殿下前半句认同的话语,江怀湛终是放下心来,正要说些什么,可后半句那透着调侃的话,却让他的耳根子又再度烧红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无措起来,一时失了往日的稳重,活脱脱一个羞涩少年郎:
“殿下何意?我方才并未提到女子啊!”
太子殿下见他难得露出如此情态,哪肯放过:
“还瞒孤?你做事向来成竹在胸,怎会轻易动摇。方才那番话分明是女子的口吻,寻常男子可没有这般体贴的心思……”
见江怀湛往日里淡静自若的面色此刻罕见浮现出羞意,太子殿下便知自己猜对了,于是又接着分析道:
“这些年来向你示好的大家闺秀,你皆是退避三舍。能在你心中有这般分量的……那便只能是你那位意中人了!”
太子殿下每说一句,江怀湛脸上羞意便更深一分,奈何一时词穷无法反驳,只能任太子说下去。看着江怀湛的脸越来越红,如同饮了烈酒一般,太子殿下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是了,是了,唯有如此蕙质兰心又敢言无畏的女子,才能令你念念不忘至此。”